正文
新民与旧民
近代中国是历史没有沿着黄宗羲、谭嗣同指引的方向顺畅走下去,而是挫折连连,进两步退一步。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但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中国文明太丰厚,太悠久,用五四话语说,历史的包袱太沉重。
其实在中西文明刚接触的时候,中国文明对于域外文明并没有后来的拒斥,而西方看东方,也没有后来的蔑视。马可波罗对中国文明的赞美因文本真实性存疑,姑且勿论。利玛窦及其对中国的观察,东西方几百年来并没有人怀疑,利玛窦的观察深刻影响了西方,而他的观察,从启蒙主义眼光看,则具有非同寻常的正面意义。利玛窦认为:
中国社会实现了人类“哲学家治理”的梦想,“他们全国都是由知识阶层,即一般叫做哲学家的人来治理的。井然有序地管理着整个国家的责任完全交付给他们来掌握。军队的官员都对他们十分尊敬并极为恭顺和服从,他们常常对军队进行约束,就像老师惩罚小学生那样。战争政策由哲学家规划,军事问题由哲学家决定,他们的建议和意见比军事领袖的更受皇上的重视。”(《利玛窦中国札记》59页)
假如利玛窦的描述是历史真实,那么哪里还有谭嗣同的抱怨与牢骚呢?
利玛窦
利玛窦的描述是真实的,谭嗣同的抱怨也是真实的。语境转换主要是时代的变迁。利玛窦时代中国还处在帝制巅峰期,西方发展还没有对中国构成实质性威胁。而谭嗣同时代则不然。帝制中国经过两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特别是甲午战争打击,久已失去“天朝上国”的威风,“世变之亟”、救亡图存,成为谭嗣同那代人心中最大的隐痛,因而倡导维新,推动变法,寻找中国走向富强的途径。要实现这个诉求,在那一代启蒙思想家看来,关键在于“新民德”,由此开启“国民性改造”之先河。
“新民德”的说法来自严复。严复1895年指出,中国的富强道路,质而言之,不外利民云尔。“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听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乱。顾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诚优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原强》)严复的“三民主义”一方面为中国富强寻找一条新通道,另一方面坐实先前几十年传教士对中国国民性的分析,以为既有国民性不足以担当走向现代的大任,中国现代化,除了器物、制度层面,还有“人的现代化”。
就其大概而言,在马戛尔尼1793年来华前,在华西人大致沿袭利玛窦的看法,对中国文明抱持敬意,至少以为中西文明可以互补,他们对中国文明也有批评,不过这种批评是基于不同文明背景的善意提醒。但在马戛尔尼、阿美士德(1816)两个访华使团相继失败后,西方人对中国的观感发生急剧变化,他们不仅看到了中国的颓败,而且从中体悟到中国国民性中隐含着根本缺陷。1865年,赫德发表《局外旁观论》,对中国内政外交对出诸多批评,以为中国改革之所以如此困难,主要是因为中国官僚阶层尽职者少,营私者多,“文武各事之行,尽属于虚,执法者唯利是视,理财者自便身家。”如此官风民风,焉能远情上达,上令远行?
第二年(1866),威妥玛在《新议略论》中批评中国人“好古恶新,谓政治以尧舜之时为最,外国人考察内外不同之事,惟以此件为独特。”
1875年,林乐知在《中西关系略论》中指出,外国人视古昔如孩提,视今时如成人,以一种进化眼观看待历史,而中国刚好相反,“以古初为无加,以今时为不及”,是一种以复古为基本取向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差异,“故西国有盛而无衰,中国每每颓而不振;西国万事争先不敢落后,中国墨守成规而不知善变。”林乐知这些描述深刻影响了后来的中国人,严复二十年后对中国国民性的分析,与林乐知的描述极为相似:
尝谓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论世变之亟》)
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观之,则捐忌讳,去烦苛,决壅蔽,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君不甚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一体者,是无法之胜也。(《原强》)
启蒙真谛
严复“国民性改造”路径受传教士启发,不过严复并不认为改造国民性主要是因为中国人“丑陋”,或劣根性,中国人需要更新人生观、价值观,是因为时代在变化,一个与农业文明全然不同的工业文明、现代社会,需要的是国民、公民,而不再是奴隶、仆役。
“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而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设有战斗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辟韩》)
显然,严复所谓“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之“三民主义”,其价值诉求就是将传统中国引向现代,重构“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的新社会。(《原强》)
谭嗣同“冲决网罗”的启蒙路径将“秦制”作为攻击目标,严复“新民德”以西方近代价值引导中国,他们的讨论虽然触及传教士提及的中国人负面形象,然总体上并不认为中国需要一次彻底的“国民性改造”。到了康有为,情形则发生了变化。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说:
“(康)先生又宗教家也。吾中国非宗教之国,故数千年来,无一宗教家。先生幼受孔学,及屏居西樵,潜心佛藏,大彻大悟;出游后,又读耶氏之书,故宗教思想特盛,常毅然以绍述诸圣,普度众生为己任。先生之言宗教也,主信仰自由,不专崇一家,排斥外道,常持三圣一体诸教平等之论。然以为生于中国,当先救中国;欲救中国,不可不因中国人之习惯而利导之。又以为中国人公德缺乏,团体涣散,将不可以立于大地;欲从而统一之,非择一举国人所同戴而诚服者,则不足以结合其感情,而光大其本性。于是乎以孔教复原为第一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