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接近于后来的忏悔。
从身体方面的穿着和举动向言语方向发展,
依福柯之见,
这一变化对西方基督教自我文化的影响十分巨大,
甚至可以说决定了后来西方自我文化的发展方向,
影响所及,
直至近现代社会。
如果说
“表现真相”
是用身体和动作来坦白自己的罪人真相,
那么
“述说自己”
就是用言语来坦白自己的罪人真相。
在此意义上,
基督教就是一种让人忏悔、
让人坦白和悔过的宗教。
那么
“述说自己”的什么呢?
或者说坦白什么呢?
自己的思想,
包括罪孽。
可思想并不容易把握,
于是就必须对思想进行严格的审查。
既然基督徒的修行就是冥想上帝,
那么所有干扰这种冥想的思想都必须予以清除。
自我审查,
或者说心灵审查,
古希腊的哲人们早就使用这一技术了,
那主要是为了检查自己的言行是否符合准则。
基督教的
“述说自己”
则扩大了审查范围,教徒不仅要审查头脑中产生的思想,尤其是那些会使人的信念发生动摇的激情,还要审查头脑中产生的形象、念头、暗示等。这就把审查对象扩大到一个先于行为、先于意志,甚至先于欲望的领域,目的是把握思想中那些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每个人的思想都是形形色色、杂七杂八的,而修道士的任务却是冥想上帝,所以就必须严格审查思想,看看思想到底是来自上帝还是来自魔鬼撒旦。由于撒旦的狡诈,坏思想可能会以好思想的面目出现,因此修道士必须学会辨别思想的性质。但仅仅审查思想还不够,修道士还必须做一件事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向他人,尤其是向自己的精神导师坦白自己的思想。这就是“述说自己”,这是坦白的另一种形式。精神导师拥有丰富的心灵审查经验,能解答修道士在修行中遇到的各种问题。
“述说自己”这一新的自我技术不同于古希腊的自我技术。其一,
在古希腊的修道传统中,
弟子向导师求教,
一般是导师说话,
弟子倾听。
导师能否说服弟子,
能否解答弟子的疑惑,
这主要取决于导师本人的雄辩能力、
洞察力和分析能力。
但修道士
“述说自己”,
主要由弟子说话,
导师倾听。其二,
在古希腊,
弟子和导师的关系是短暂的,
但修道士通过
“述说自己”
却和导师建立了一种长期的,
甚至是终生的关系。
有些类似于中国人所谓的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
的情况。
其三,
在古希腊,
弟子向导师求教,
导师的教诲在于帮助弟子渡过难关,帮助弟子重新确立其自主地位。
而由
“述说自己”
而来的却是弟子对导师的绝对服从关系,
弟子由此丧失了自己的意志。
福柯在演讲中提到一个例子:
一位修道士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亡,
但不敢擅自做主,
便向导师请示,但导师不同意,
修道士于是又坚持了若干时间,
最后获得导师允许之后才死亡。
福柯在其晚期学术生涯中专注于研究主体和自我问题。人们往往认为福柯由此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实际上,
贯穿福柯学术研究的一根主线,
应该就是主体或自我问题。
有人问福柯:
“您是哲学家吗?
”
福柯回答说:
“我真的不知道,
也许我不是哲学家。
不管怎么说,
我想我始终在关注的问题却是一个哲学问题,
这就是
‘什么是启蒙?
’。”
其实,
福柯清楚地知道,
他就是哲学家,
只是他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不同于传统哲学家。
可以说,
福柯是一位研究现代主体的哲学家。
早在福柯研究自我解释学之前,
他就已经研究了近现代西方社会的众多主体,
如疯癫主体、
犯罪主体、
性主体等,和近现代规训技术相联系的则有工厂制造的工人主体、
军队制造的军人主体、
学校制造的学生主体,
而现代生物政治当然制造了生物主体。
福柯在研究性主体的过程中注意到,至少从中世纪起,坦白就成为西方社会产生真相的一大重要程序,因此在西方社会中广泛存在着招供或坦白现象,如在司法、
医学、
教育等领域,
直至家庭和性爱关系。
坦白什么呢?
人们坦白自己的罪行、自己的罪孽、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梦、自己的童年、
自己的疾病、
自己的不幸等。
在哪里坦白?
在公共场合,
或在私下进行。
向谁坦白?
向自己的父母、
老师、
医生、
所爱之人坦白。
人们或者主动坦白,
或者被迫坦白,
总之都必须坦白。
所以福柯在
《认知意志》
中说:
“西方人变成了坦白动物。”
近现代关于性的认识和知识都是从哪里来的?
一大主要来源就是人们广泛进行的坦白话语。
近现代社会规训权力的个体化治理就和人们的坦白实践相辅相成:
规训权力通过坦白深入到个体的行为举止,
直至个人隐私(保护个人隐私诞生于现代西方社会,
这应该不是偶然的),
由此产生的认识,
或者上升到理论的知识又反过来促使人们进一步坦白,
如此循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