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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学者钱理群收到一封读者来信,觉得他的书太过沉重。
“他说你能不能写一些现实的书,我跟他说,我这个人写不出现实的书,写就写这些东西。”在专访中,钱理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目标读者是愿意了解历史,思考沉重问题的人,“我给他的回报,是丰富的痛苦。”
2014年,为了集中精力写自己想写的东西,钱理群宣布退出学术界,搬进老年社区,极少参加公共活动。他拟定了七八本书的写作计划,头两本已于2016年出版,分别是《一路走来——钱理群自述》和《岁月沧桑》。现在,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锻炼40分钟,写作七八个小时,有时与来访的朋友聊天。
《岁月沧桑》是钱理群“知识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记录了七位知识分子在1949年之后的精神历程。加上此前的两部《1948:天地玄黄》和《我的精神自传》,他写了将近20年。原初计划更加宏大,要从1920年代写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七本书后来调整为三部曲,聚焦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
钱理群从事这一研究的内在动力,是想弄清楚一系列问题:“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坠入了怎样的精神深渊?”“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等等。他意识到,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整个20世纪面对的问题。随着思考深入,他笔下的知识分子,与公众对他们的固有印象拉开了距离:
沈从文积极寻求与“新社会”的契合点,形成了“新爱国主义”“新人民”和“新唯物论”等观念;平素显得超然的废名,在新中国成立前呈上全面的治国方略,希望复兴以孔子为代表的民族文化;以乡土文学闻名的赵树理,其实读了很多“洋书”,热心思考农村问题,具有惊人的前瞻性。
钱理群共写了16位知识分子,时间跨度为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除收入《岁月沧桑》的七篇,还有关于胡风、顾准、束星北等人的篇章。钱理群想尽可能地写出知识分子精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写别人,也在写自己。贯穿全书的两个概念,是“改造”与“坚守”。
“写胡风的文章,是钱老师所写的这个知识分子精神史系列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我也认为是最有深度的一篇,可惜没能收录到《岁月沧桑》里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唐小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读完了“三部曲”,今年夏末去北京昌平拜会了极少会客的钱理群,长谈三小时。“钱老师始终认定自己是左翼。左翼是什么呢?他跟我讲:永远持批判的立场,永远自甘边缘位置,永远站在被侮辱被损害者的一方。左翼永远追求真理不安于现状。胡风这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典型的左翼知识人,钱老师对他写得非常投入。”
南方周末:
你笔下的沈从文,是位极富使命感的知识分子,可能跟大家的平常印象不大一样。研究过程中,你是否也经历了同样的认识变化?
钱理群:
这是我的一个研究原则:面对一切材料,几乎每一个都读全集。我有意识要更全面、深入地理解一个知识分子,不要简单化,不能用固有的观点去看待他。像沈从文,有些人看到他完全不关心政治,完全淡然。其实不是这样的,用今天的话说,他有很强的家国情怀。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很少有完全个人,不关心家国大事的。这是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有很强的对国家、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知识分子的本质就是不断地寻找、探索、寻路。至少我写的、我接触的知识分子,其实并不悲观,也不绝望。这也算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他们并不消极,还是积极地面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