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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童年开始,人的心中拥有了若干神秘之物。这个时段最早的一部分,可能处于能够记忆和不能够记忆的交叉点上,所以回忆起小时候,人们会说:“当年我还不记事。”或说:“那时我好像记得。”
童年时期的很多元素会揉入潜意识,它们极其内在,若有若无,甚至是虚幻的和不确定的:不知是诞生之初就携带了这些意识,还是由后天的观察、归纳与综合而成。童年的见识有不可思议的强韧性和规定性,它会制约人的一生。
那些不太清晰的记忆、似有却无的一些生活储备,哪怕是碎片化的,都是极重要的。一个人精神的成长,其实就是从儿童时代出发,一步一步向前,走到非常遥远的地方,最后再回归到童年那样的“单纯”。这好像是一个生命的圆形轨迹,也是文学表达的全过程。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童年即包含了一切,潜藏着一个人终生的秘密,人的一生都在展开和放大这些秘密,都在延伸它的长度。童年是不可以选择的,由童年决定的人生似乎也很难选择。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童年是此生的宿命。
深入和返回童年,是人类重新发现自我的一种方法,这可能与一些哲学阐述接近或相通,是涉及人生本源的根本问题。老子说“复归于婴儿”,说的就是一个人长大了,还要回到他的婴儿时期,再次变得“幼稚”“纯粹”和“简单”。这似乎很奇怪,却包含了相当复杂深刻的意味。
孩子的眼睛是敏锐的,他能看到成人看不到的很多东西,感知力、直觉力都很强。他们常常能够进入神秘的生命范畴之中,所谓的“天眼未闭”,说的就是这种能力。
一个人在童年时代拥有的能力,到了一定年纪可能要失去,因为一个奇特的生命窗口关闭了。“复归”就是恢复最初的洞察力,恢复婴儿的本真:天真求实和汲取真实的能力和勇气。“皇帝的新衣”只有孩子才能指出来,这就说到了自然而然的勇气。人“懂事”了就没有了这种气概,也没有了这种力量。人的一生要将这种能力发掘和保持下去、焕发出来,肯定是很难的,他需要做的功课太多了,大概需要终生的修持。
童年的确有特殊的力量。人在后来的成长中不断接受所谓的“教训”,会修正自己的童年经验,许多时候是生命力、观念以及心气上的一步步倒退。
作家迷恋童年,回归和幻想、追寻自己的童年,当然有着深刻的原因。最高的文学属于童年并通向童年,每一个写作者都感叹自己的童年一去不返,这不仅仅是留恋青春,而是留恋曾经拥有的认识力、那个时期的单纯、不顾一切指出真实的勇气。
从童年出发的这一场远行有两层意思。一是地理上的,一个人不可能一直住在老家的屋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常常离开,直到上大学、为生计与发展去更远方,甚至跨越大洋。另外是心理上的,随着经历的事物和接受的知识越来越多,要思考很多问题,人会在见识上走向远处。但在这两个方面,人都会不断地努力地返回。
这种回到原来的欲望是不可遏制的。童年仿佛是一个伊甸园,被逐出之后就无法归来了,但总是要怀念它,在想象中回返它。中国古话讲的“叶落归根”,说的就是回返,是回到生命的根部。
童年记忆中的环境、气味、食物、声音和色彩等,总是植入深处,非常顽固。少年成长中习得的知识,比童年记忆更顽强更坚韧的大概不会太多。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开头写到,把那种叫“小玛德莱娜”的小点心沾着茶水在口中一抿,最早的感受就回来了,这就是气味的记忆。山东鲁南某地区的人从小吃煎饼和“臭盐豆子”,长大了去城市生活,也还是渴望吃到它们。外地人对这种食物简直不能接受,因为它的气味太怪了。一个人即便有了很高的社会地位,也还是不能适应食谱的改变,这就是童年刻下的记忆。
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某种食物会顽固而执拗地把一个人拖回童年,这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一份口腹之欲,更是精神、意识、心理层面的综合拖拽力,它转化成实在的、物质层面的追求和落实。可见气味与食物的记忆看起来容易理解,背后却有深刻复杂的蕴含。
托尔斯泰说过:“假如来得及把你所理解的东西写出百分之一就好了,结果我只写出万分之一。”他在叹息时间的短促,以及人的健忘。
如果说所有作家的文字都有自传的性质,也并不是说作家一定要写出一部分真实记录,而是其他的意思。作家在大部分文字中,比如虚构作品中,总是努力绕开自己的真实经历,特别是现实社会中的人事关系。这既是扩大想象的需要,也为了避免对号入座,防止将作品简单化。但无论如何,如果把作家的全部作品打碎了再黏合,仍然会是一部非常丰富的“自传”。这部写尽了自己的大书第一笔从哪里开始?从童年。
童年是站在世界一侧的观察者。人在参与世界的方式中,从未废除这种观察。托尔斯泰总是埋怨自己长得矮小,不好看,而爱人长得高爽,同样出身大户人家。他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这种自卑的心理从很早就有,而且影响了一生。他要挣脱“外形”的局限,冲破生命的某种“界定”,就会顽强地表现自己的心灵,它的勇敢和崇高无畏。这需要许多尝试。
托尔斯泰、福克纳、拿破仑、巴尔扎克,这些有着相似的生理特征的人,外部形体的某些缺憾或暗示,常常帮他们转化出巨大的能量,而在转化的过程中,将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不可理解的举动。
托尔斯泰有一部自传小说《童年》,写的是母亲过世前后一两天的事情,却是厚厚的一本书。他后来又写《少年》和《青年》,写了《安娜·卡列尼娜》,写了巨著《战争与和平》,写了最后的那部小说《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