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计兵等读者等了20多年。20岁出头他开始做作家梦,创作过多篇小说,其中一些还发表过。
那时,他写小说的主题都贴近现实,有反映村里干部作风的,有批评浪费粮食的,也有讨论年轻人和父辈隔阂的。村委会收发室常收到他的样刊、稿费。起初,王计兵的父亲很自豪,村里还讨论他的作品。
只不过,小说取材于现实,人们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谁,王计兵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村委会保安找到家里来,打了他父亲一顿,说王计兵写他上班时打牌、巴结村干部,还把他比喻成秦桧。
“不要再写了。”父亲说,但没真的干预。后来,王计兵为了创作小说,穿着一身白衣在村里走,体验丧父的感受。父亲一气之下烧了他20多万字的创作手稿,他说“想当一个伟大作家”的梦碎了。此后两个多月,他看到父亲就躲,不和他讲话。
后来,他多次讲,这是他前半生最痛苦的一件事。一直以来,他把文学当成朋友。“谁都不要理我。我和任何人都没有瓜葛。”
王计兵成长在江苏邳州的一个小村庄,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借粮。有一次,家里实在没吃的了,父母拎着袋子,去地里割麦穗。还没灌浆的麦穗里都是水,父母把麦穗磨成草皮状,再放到热水里煮沸,拧成一团团来吃。
太难吃了。每吃一口王计兵就要使劲儿喝水,走起路来“肚子里的水‘咣当咣当’晃”。
一个他至今难忘的场面是,村里桥边坐满了人,人们在聊天,他从中间穿过,没人注意他、和他打招呼,他“就像空气一样从中间穿过去了”。这使他对人的身份地位很敏感,成名后,有人要求他当着一位“有身份的人”的面作诗,他死活不肯,给5万元也不肯。
他写乞丐:“弯曲成问号的老人,手里捧着的大号铁碗/多像是提笔时不小心滴落的一滴墨/一处书法的误笔在人间行走/我多希望他手里托着的是一块巨大的橡皮/只需轻轻一擦,就能擦去。”
他写清洁工:“那个穿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斜靠在墙角上睡着了/扫帚抱在怀里/有鼾声如隐约的雷……我多想变成一面墙/在她身边矗立/可我只是一阵风/在墙的夹角处/完成一次急速的转向。”
他还写保姆、找工作的年轻女子、农民工,也写他自己。
“我遭受的白眼像白云一样多/赔出的笑脸像星星一样璀璨……我也有自己独立的国度/我沸腾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耸立的山川。”
写下这首《招魂帖》前,他送外卖没停好车,被小区保安锁车,5单外卖全被罚款。写诗帮他发泄愤懑。
尊严是奢侈品。结婚前,王计兵盖不起房,去岳父家买礼物的钱都拿不出。他去亲戚家借钱,亲戚问他能不能还,他说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曾去沈阳打工、在村里捞沙,都是为了挣钱改变贫穷的境况。
1988年,初中辍学的王计兵在沈阳,每天扛木头、起钉子,一天挣3.5元。工厂处于闹市,看到城里人在街上消费,他感觉跟自己毫无关系。时髦的女性经过,他也忍不住去看,心里想的是,“她们是你永远达不到的目标”。
回家乡捞沙,沙子磨破皮肤,一天8元钱来得艰难。生活里只剩下挣钱,他又开始痛苦。
在沈阳,王计兵曾发现一处旧书摊,给人看摊,每天能看一小时书,“感觉日子有了盼头”。他在杂志上看短篇小说,给没看完的故事续写结局,感受到主宰人物命运的自由。回到老家后,他不再满足于“读”,开始通过“写”批判现实、表达不满。
很多年以后,父亲得知王计兵进入徐州作家协会,沉默了很久,说“我耽误你了”。王计兵后悔让父亲知道这件事,他在一首名为《父子》的诗里写道:“这就是生活/有时学会一个动作/却要耗尽另一个人,一生的等待。”
父亲在他成名前去世,留给他无尽的遗憾。他写下《父亲没看到铁树开花》:“五十五岁我出版了自己的诗集/算不算铁树开花/父亲过世于三年前/对于一棵生长缓慢的树,三年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个老人,三年太长了,长于一生。”
写诗,最初是为节省时间
王计兵说,最终把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是妻子郭依云。“她让我感觉到一种尊严。你会愿意为这种感觉付出一切。”
王计兵的每一本诗集里都有关于妻子的诗。《老婆的禁忌》讲的是他在崇祯皇帝殒命之地拍照,妻子觉得不吉利,把照片删了。《纽约上空的鸽哨》写他受邀去美国交流后妻子对他的担忧与思念:“27小时信号中断/妻子号啕大哭/距离产生的恶意/包含着历史的硝烟。”
《我笨拙地爱着世界》打动了很多读者,讲的是一张沙发的故事:“邻居送来的旧沙发/让妻子兴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一条断掉的沙发腿……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一直以来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爱着我爱的人/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写这首诗的时候,王计兵已经在昆山安了家,诗里讲述的场景发生在他们刚到昆山时那几年。
夫妻俩租不起房子,到处摆摊、流浪,一会儿住在用木板和篷布搭起来的空间里,一会儿睡在干涸河床上的小木屋,一会儿又住进嘈杂的菜市场——两张被人丢弃的床,睡着妻子和3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