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接受公司的委派,前往异地的职位。职阶提升,亦收获一干艳羡的目光。
她却是焦虑的。行业依旧是机械,工作内容与以前却是迥异。曾经她依凭专业,作出判断、策划与方案。
如今更重要的是开拓——从无到有的推进。而她大约更擅长根植于专业精神的任务。
她感到专业渐渐被丢弃,说不定很快要成为团队的累赘。她仿佛直面如墨的夜,徒自战斗,目盲、失聪,不知前路。
屋子持续冰冷着,夏日里也无需空调。梦魇中,大如狸的灰色兽类,顺着床腿爬上来,在颈上啮咬不止。
她挣扎起身,脖子浮现出模糊的红印,她以为是在梦中抓到自己。风声依旧在房间里盘桓不去,像是锋利的爪子划过墙砖。
她无法思虑这些异象的前因后果。此地房价高昂,无法轻易更换,工作又这般艰困。她苦笑起来,现实第一次这样冰冷。
她喜欢去阿梅的便利店,店铺不大,除了杂货,还售卖旧书。阿梅自孩子去世,发间一直戴一朵白花,让千南生出相怜的情愫——大家都是不开心的人。
“千南,你可以去后堂坐坐。”阿梅声音温和。 供奉着佛像的后堂洒扫洁净,终日燃着檀香,有时亦有别人来,他们坐在一起诉说着种种不顺。
千南听不太懂方言,在一旁翻看旧书。
她总觉得后堂旁还有一间屋子,垂着深蓝的门帘。有人告诉她,旁边就是阿梅孩子遭逢祸事的地方,已经被封死了。
风穿堂而过,那道门帘被掀起来,千南看到屋中的一角箱笼,覆盖着暗红绸子,金光闪耀,一瞬就消逝了。千南想,她大概看花了一束阳光。
【叁】
千南买了旧书便向回走。回家的路没有什么风景,会经过一间汽修厂,还有一处三层旧楼,第三层大概是汽修厂的员工宿舍,可以看到年少的身影,在窗口一晃而过。
“楼下小心!”她骤然听到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南国温热的暮色中,突兀得像一柄剑, 她抬头便见一兜物什迎面而下,她伸手一接,东西不重,塑胶袋里装着便当盒。
“我马上下去!”千南再抬首,三楼临街的窗已经空无一人,楼道传来匆匆脚步,声控灯明灭了几下,像是闪烁的星子。
“你没事吧?多亏了你,不然又要再去买一份。”男人的声音近了一些,爽朗、干燥的声线,穿过安宁的黄昏,让她想起北国寒冷的辽远青空。
男人站在她面前,天气炎热,他匆匆披了一件短袖工装,印着汽修厂的商号,沾染着淡淡的机油气味,是机械行当熟识的气息。
男人裸裎着精壮半身,她移开目光,看到男人年少的面孔,天光昏沉,却依旧得见鲜明轮廓。
他眉宇间隐隐有疏朗笑意,深黑色的眼睛却带着关切与敦厚,丝毫觉不出他有半点轻浮。
男人急急地扣上衣襟,微微促狭的样子,臂膀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在迫近的夜色中如同山峦起伏的剪影。
他从千南手中接过袋子。“这份给你,工友晚上去会老乡,多出这份,当我谢谢你!”。 他的嘴角上扬起好看的弧度。
她看到男人的指缝间犹存着黑色污迹。那样的印迹她也有过。
她在工科院校就读,除了本专业,还要修满金工实习。她和一干同窗操作过磨床、铣床、车床,那些油迹极难清除,陪伴了他们一整年。当真是少年时代的印痕。
男人转身而去,空余她凭吊旧事。此地的南国,夏夜濡湿闷热。异乡的第一个炎夏,她孤身一人,暂住、停留、漂泊、前路未知。她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击碎身处的困境。
夜间她又发梦,大如狸的灰色兽类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就像馋嘴的孩童盯着一块舍不得吃的糕点。千南伸手去抓,兽皮油光水滑,一下就溜走了。
她挣扎下床,脸上全是粘腻的汗,床上飘落着几缕灰色的毛发。她不知道是不是家鼠四处触摸。她沿着卧室的地板缓缓敲击,听到空洞的回音。
闹钟大作,她冲出门去。楼宇间传来清冷的哀乐,不知谁家又在哀悼。附近的丧事接二连三,有些亡者她在阿梅便利店的后堂亦是见过。
她和团队在公司连轴三天。任务堪堪完成,绝不是什么佳作。
她回望着自己这跌跌撞撞的半年,竟是如此不堪。她握着方向盘,落下泪来。
车身剧烈震动了几下,小货车超车变道,车尾狠狠地甩在车子前脸,司机只是从驾驶室探出头,看了一看,一溜烟就不见了。
她一路缓行。天色渐晚,小区附近的修车厂里只有那天的男人。
她看着面目全非的车头,局促的生活就这样凭空多出这许多不便。半年来的不顺郁积在胸,仿佛积薪,今日终是火光漫天,要让她葬身火海。她靠着一面墙,软软坐下去。
“喂。车子坏了便修嘛!你不要这样一副快死的样子嘛!”男人带着几分戏谑,“哦!这车是你借来的?怕不好交代?”
“车是我自己的,看来今天是修不好了。”
“我帮你看看,也许今晚就能赶工出来呢。来,我们来谈一谈。不如说说白日梦,这样你会不会开心点?”
千南看着眼前年轻的男人,他的后背生着盐花,一条仔裤,沾满油污。他们大抵是一样的,艰辛负累、汗水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