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饶有意味的是,伍德这一段批判的另一个靶子——德里罗,早在1997年就在《地下世界》里把世贸双子塔作为东西方对称式分裂的象征,他对于“九一一”惊人的预见性却被伍德在某种程度上视为冷漠、虚无的表现,这也许是伍德的个人批评史上为数不多的因为义愤填膺而导致“动作严重变形”的时刻。
“九一一”之后,痛心、惶惑乃至感情用事的气氛在美国知识界弥漫良久。不过,即便滤掉这层杂质,我们还是能从这篇文章里看到伍德对于“歇斯底里现实主义”的批判是系统性的——从技术层面直抵精神内核。伍德的反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作家“知道”得太多或者对此太过沾沾自喜,他的谴责隐约指向小说文本中态度、立场以及道德感的缺失。仿佛在“九一一”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上,那些充斥于后现代文学中的反讽、虚无和颠覆终于让伍德忍无可忍。于是,在这篇檄文的末尾,他发出了这样的召唤:
如今,无论是用歇斯底里现实主义错误的小丑做派蹦蹦跳跳,还是沿着简单地忠于社会现实主义的道路蹒跚前行,都会越来越艰难。这两类作品似乎都有些断裂。这样一来,也许反倒留出了空间,给审美,给沉思,也给那些不告诉我们“世界如何运转”却叙述“某人对某事的感受”的小说——准确地说,是各色人等对于各种事件的感受(我们通常称之为“关乎人类”的小说)。我们希望能有空间供这样的小说立足:它能向我们表明,人类意识是最真实的司汤达式镜子,无助地反射着近来愈显黯黑的时代之光。
一周之后,扎迪·史密斯在《卫报》上以更长的篇幅回应伍德,文章标题是
《这就是我的感受》
。虽然标题针锋相对,但史密斯行文明显采取守势,笔下流露着被权威评论和政治正确围攻的错愕与委屈。在“歇斯底里谱系”中,她辈分最小,却要在匆忙间代表高傲的品钦和鲁西迪们作自我辩护,其诚惶诚恐可想而知。她说文学是一座宽阔的教堂,她不相信伍德本人会认定这座教堂里理应缺席《午夜之子》和《白噪音》这样伟大的作品,此其一;其二,谁都不可能成为所有时代的所有作家,作家不是写自己想写的,而是写自己能写的,史密斯曾经试图模仿卡夫卡,也曾大量阅读卡佛和卡波蒂,但一下笔,她却只能成为自己—— 一个在伍德眼里“歇斯底里”的自己。
这篇文章的主体部分,是史密斯在以上两点的基础上,对伍德的质疑提出质疑。比如说,那些她和伍德都认同的小说——梅尔维尔的《巴特尔比》,纳博科夫的《普宁》——真的在精神气质上站在伍德所谓的“辩证法妖术”的对立面吗?这些作品同样充满巧妙的机关,它们的人道精神来自对语言的敬畏、下笔的精准、智力,以及最为重要的幽默感。另外,在史密斯看来,伍德的指责其实暗示着一个“陈旧的观念”,即认为“灵魂就是灵魂”,一种类似图腾、信仰式的存在,不可能凭借技术设计、制造出来,不可能从不可思议的情节中杀出一条血路,也不可能被一个事件、一个套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旦将“灵魂”与技术强行剥离,对“灵魂”的呼唤就显得似是而非。史密斯困惑地问伍德他到底在反对什么:“讲笑话是非人的?加注解是非人的?抑或那些长长的词语?术语?知识分子气的含沙射影?如果我在文本里安排一个孩子,会不会显得更有人性一点?”
扎迪·史密斯
不过,看得出来,在后“九一一”的语境中,所谓的“缺失人性”的指控还是对史密斯造成了困扰。一方面,她呼吁像她这样的小说家不要被近来针对“智力写作”的攻击所挟持,不要被“反讽已死、心灵回归”之类的口号所蛊惑,继续在小说中保持头脑与心灵的平衡
(“在这些作家中,明明也有大量的‘心灵’和‘人性’”,史密斯的愤愤不平溢于言表)
;另一方面,在本文结尾,她也诚恳地表达对卡夫卡、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那种“留白”式写作的倾慕,小心翼翼地追问,他们那种对文字的敬畏和关注、对自我的压抑是否就是伍德对小说家的期许。那时的史密斯刚满二十五岁,就像早慧的高材生突然被老师抓住小辫子,只好半真半假地表决心:
“也许我永远都成不了那种真正的作家,那种我喜欢读的作家——不过,还是那句话,也许我会试试。我拿不准这一点有多重要。不过我们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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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样式不是集中营,并不是把符合条件或曰“具备嫌疑”的作家圈进去,就算完成了历史使命。回过头来看,伍德发明的标签之所以值得再探讨,就是因为在时过境迁、消解了褒贬之后,它仍然提供了有趣的阅读和诠释的思路。正是在此意义上,追溯被划进“歇斯底里圈”的作家群在这个文学事件发生后的轨迹,才有其必要。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1996年出版被伍德判定为“歇斯底里”代表作《无尽的玩笑》之后,几乎在文坛销声匿迹。直到他在2008年自杀身亡之后,又过了几年,未完成遗作《苍白的国王》
(The Pale King)
才出版,得到普利策小说奖提名,但没有得奖。总的来说,《苍白的国王》具备“歇斯底里现实主义”的典型特征:篇幅长,滔滔不绝的对话,对国税局雇员的繁琐事务的描述仿佛永无穷尽,还有大段大段华莱士标志性的让普通读者难以忍受的注解。
热衷在小说里添加注解的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千禧年之后的鲁西迪,仍然保持着稳定的产量,一共出版了五部中等规模的长篇小说。题材没有革命性的拓展,篇幅略有收敛。他的“故事永动机”依然运转得乐此不疲——如果比较一下前期的《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和后期的《佛罗伦萨的神女》,你会发现叙事的难度有所下降,阅读亲和力则相应地上升,但《午夜之子》那样的现象级作品似乎很难再出现。同样地,德里罗在近作《大都会》、《坠落的人》和《欧米伽点》,品钦在近作《性本恶》和《放血尖端》
(Bleeding Edge)
里都显示了相似的迹象:“百科全书”的框架还在,但不再有一千多页的厚度;反讽的惯性还在,但隐秘的怀旧情愫也绵延于字里行间。自然规律难以抗衡——“歇斯底里”尤其需要的旺盛体力,正在几位老作家身上日渐衰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