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庸庸碌碌而又险象环生的当代生活中,我又是谁呢?这时或许有一位白人男性邻居敲门,为了排除类似隐患,他准备砍掉一棵树,但首先需要和我确认:这棵树究竟在他家地界还是我家不动产之上?我们为了私有产权的清晰而行礼如仪,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背诵一段弗罗斯特的《补墙》?诗中的“我”在想——
“……在我修墙前,我想知道
我的墙把什么圈进,把什么圈出,
有可能得罪什么人。
有个什么东西不喜欢墙,
想让它倒塌。”
……
他不会把他父亲的说法抛在脑后,
他很高兴自己把这事想得如此周全,
就又说了一遍:“好篱笆隔出好邻居。”
当然,现在是新英格兰最美的秋天,“暴风雪的恐惧”还远,仍青睐壁炉的人家还没有堆起柴垛,我可以听“树的声音”,觉得“它们是那种说要走/却从来不走的家伙”
(《树的声音》)
,更重要的是,植被色彩的变化,火红有时多于金黄,叶子尚未落下。我期待着成为“落叶踩踏者”,但也知道,自己两个月之后,就会和许多本地人一道,厌倦这“踩踏”——
我整日踩踏落叶直到我厌烦了秋天。
上帝才知道我踏坏了多少种色彩和形状的落叶,
也许我用力太过,是因恐惧才猛烈。
我已安全地把又一年的落叶踩在脚底。
(《落叶踩踏者》)
然后,懒人如我,还会为耙扫落叶而心烦气闷,这是不逊于夏天割草的惩罚,但弗罗斯特的诗是不是在安慰我?既来之则安之,在必要的劳作中安心,接受“事实”(truth),“事实是劳动懂得的最甜蜜的梦”
(《割草》)
。
对,事实是,秋叶的色彩远比金黄丰富,而我在新英格兰的四时转换中,也亲证了弗罗斯特的观察:这里的叶子在春天曾短暂地焕发金光。《任何金色之物都无法久耽》这样写:
大自然最初的绿是金色
她最难保持的色泽。
她早发的叶子是一朵花;
但只能保持一个小时。
然后叶子退减回叶子。
伊甸园沉入悲凄。
拂晓向下沉入白天。
任何金色之物都无法久耽。
为何最初的绿是金色的?
译者杨铁军所加的注解非常精当:
“这个悖论有很多解释,其中一个解释称新英格兰地区春天的树木发芽变绿之前呈短暂的金黄色。
”我便在上下班、接送孩子的路上,屡屡见证过,春天萌动时树林、丘陵有微弱的黄,只不过远望过去,我感觉不是金黄,而是鹅黄。
如今,我能够真正体认美国文学史上的经典论断——弗罗斯特是一位新英格兰诗人。
弗罗斯特是新英格兰诗人。何谓“新英格兰”?新英格兰一般指由马萨诸塞、新罕布什尔、佛蒙特、缅因、康涅狄格、罗德岛所组成的美国东北地区。它不仅是一个地域区划,更因为在美国生活的形成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而成为了一个人文地理乃至文化史概念。从“五月花”号出现在大西洋这一岸算起,它是英国人为首的殖民运动的起点之一(所以是“新”英格兰),在和法国殖民者(以及原住民)的反复拉锯中,它在佛蒙特和缅因(这两个地名都源于法语)一线划定了北界。从波士顿倾茶事件来看,新英格兰又是独立运动的首义之地。波士顿城外西北偏西,莱克星顿枪声史上可闻,华盛顿行军过处今有纪念碑。2026年美国将迎来建国二百五十周年,马萨诸塞的官方庆祝却已然开始,只因自命是“美国的诞生地”。至于“不自由毋宁死”的壮烈之词,则来自新罕布什尔人。革命渊薮,当之无愧,新英格兰又常被称为“美国精神”(American Spirit,如今仍是马萨诸塞州机动车牌上的标语)的发源地,原因是这里还首先萌发了摆脱殖民地色彩的独立、自强、创新的文化。从爱默生的《美国学子》讲话到弗罗斯特在肯尼迪就职典礼上的诗歌朗诵,从梭罗的《瓦尔登湖》到狄金森久遭埋没的女性诗歌,从《红字》到爱伦·坡的神秘故事,从废奴立场到《小妇人》,美国发展的文化基因亦在此间。由此,新英格兰不仅是“应许之地”和“革命老区”,在这个国家短暂的历史中,它绝对算历史积淀相对深厚的“衣冠文物盛地”:多少名校在这里奠定传统,数不清的望族在这里永久置业,一代代英才来到这里或从这里走出,大西洋彼岸的老派风度,它还真学得来,最新的欧罗巴风气,它又可得其先,而美国其他地区,总脱离不了和它对照。时至今日,美国各领域的所谓“精英”层构造,都有新英格兰的影子。于是,我们不难得到一个正确但刻板的印象。但同时,新英格兰又是——漫长的“既深且暗”的冬天,暴风雪的壮美和恐怖,大自然和改造大自然的“事实”,动物的生生死死,植物的倔强和毒,农场孩子寂寞的童年(弗罗斯特写过),成年人过度的劳作(梭罗批判过),以及坚实生活的必要粗粝……
弗罗斯特家族的先祖兼有英格兰和苏格兰血统,在新英格兰定居可以追溯到1632年。那正是“朝圣先辈”和新教徒远渡大洋开辟新地的时期,海风总让他们偏航至此。1960年底,已成为全国公认大诗人的弗罗斯特,得到了肯尼迪(爱尔兰裔、天主教徒、波士顿人)的邀请,他为此准备了《献给约翰·F. 肯尼迪就职》,其中包含“韵体简史”,就涉及美国遥远的身世,也即英国殖民的兴起:“法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被打倒/出局。英雄事迹已成。/伊丽莎白一世和英格兰得胜。”在缅因州国家公园的海岬上,我按照指示牌望去,海水茫茫和雨雾濛濛之中,据说隐藏着法国殖民者到达、探险和退却的史迹。到了不远处的古港小城Bar Harbor,我继续眺望,弥漫的氤氲也转为阴云的高耸宏阔,对应着海的尊严。从这里到Cape Cod,这条海岸线曾接引殖民船靠岸,也见证了新英格兰和清朝广东十三行的贸易,再后来,更有许多作家、艺术家和文化人来度假、隐居、流连、听涛,留下的佳作和佳话,不知凡几。虽然弗罗斯特的诗歌明显更贴近新英格兰内地农场生活,但他也写过海边沙丘,那情景在Cape Cod等景区的海滩上,也很容易碰见——
海激起的浪又湿又绿,
但从它们力竭的地方
升起了另外一些
更大的干旱的棕色浪。
它们是海冲积成的土地,
一路推到打鱼人的城镇,
在坚固的沙粒中埋葬
那些她无法淹死的人们。
她也许懂得海湾和海岬,
但她根本不懂得人类,
……
(《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