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以为日子就此安稳,没想到外公又被推举成了村长。村里事物繁杂,东家长李家短的,就算外公再操心尽力,也总有人不满意。
等外公的威望建立起来,村长逐渐当稳之后,外公的弟弟又意外早逝,留下两个儿子,孤儿寡母,平日里全凭外公照顾。外公自己膝下还有三个子女,日子过得更加捉襟见肘。
外公生性好强,一生气便暴跳如雷。虽然这使他颇具威严,但也导致就算他尽心照顾两个侄儿,他们也对外公颇有怨言。甚至就连外公自己的两个儿子,外公给他们尽心尽力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他们也成天嚷嚷着要分家,没有一句好话。
我母亲气不过,“这两间房都是你盖起来的,他们两个没出什么力,凭什么要一人分一间?”外公却只是坐在屋前,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我母亲急了,“爸,你任由他们这样,分了家你们两个住哪呀?”
外婆则抽泣着埋怨道:“以前脾气那么大,现在一句话都没有了。”
外公猛地抬起头,瞪着眼对外婆吼:“你懂什么?他们要分家就让他们分,闹来闹去他们两个以后怎么在村里做人?”
最终,我的两个舅舅还是分了家。外公搬出了自已一手盖起来的两间砖瓦房,和外婆两个人,在后院砌了两间低矮的小屋,自己吃住。从头到尾,外公没有对两个儿子提过一句埋怨,只是变得沉默了许多,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容易发脾气了。
童年的时光,在小屋飘香的炊烟当中悄然消逝,外公的身影也渐渐佝偻,那个无所不能的人,似乎也有许多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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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上了初中,两个舅舅决定要盖新房,“咱爸妈这小屋子就推了,以后盖好了新房有的是地方住。”于是将两间老屋连同外公的小屋一起推倒,扩大面积,并排新造了两层洋房。洋房宽敞而又气派,我想这次外公总算是能够享福了。
可等到新房完工,我却发现大舅根本没有准备外公外婆的房间,好在小舅舅的新房里,还是专门给他们准备了一间。
没过几个月,两个舅舅因为院子的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两人都继承了外公的暴脾气,又摔碗碟又甩脸的,我们在一旁不敢上前。最后还是外公过去拉架。不知怎么地,帮着大舅说了句话,小舅顿时火冒三丈,当即对外公吼道,“你觉得他好就跟他住吧,别住我的屋,两个老人一人养一个,妈就我来养,别说我不孝顺。”
这一下把外公呛得说不出话,大舅也一身不吭地回屋,重重地关上了门,将外公一个人晾在了院子里。
那天之后,外公自己偷偷砌了两间小屋,和我外婆两人,依旧一间做饭,一间睡觉。
外公新砌的小屋虽然狭小,但烟囱里飘起的炊烟,依旧是带着诱人的香味,童年也似乎不曾走远。
数九寒冬时,外公会亲手擀起面皮。
那时我正在念小学,每天要早起上学。往往天不亮,外公就会起床,和外婆两个人,在小屋昏黄的灯光下,擀好面皮,烧好水,下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外公家的厨房是独立在外面的单独一间,每次等到我起床,打开门,便会一溜烟地匆匆穿过江浙寒冬熬人的湿冷,一头扎进那弥漫着温热的水汽当中,闻到空气中诱人的食物香味,我便知道面条已经下好了。
白滑的面条上,覆盖着切得薄薄的笋片,浸泡着细细的冬菇,上面撒上几粒葱花,香气扑鼻。到面条吃尽,再喝一大口暖暖的面汤,足以抵挡骑自行车上学那一路的降霜。
外公的面条我从小学吃到初中,又从初中吃到高中。
等到了大学,从杭城到哈尔滨,30个小时的火车,回家的机会寥寥无几,外公的面条更是吃不到了。吃惯了水乡温润的菜系,东北凛冽的寒风以及厚重的口味敲打着我的味蕾,入学一个礼拜,我竟然开始怀念起高中食堂的饭菜。
本科快毕业时,我和一帮室友整天出去聚餐。饭桌上,一瓶接着一瓶吹着哈啤,撸着烤串,嘴里嚼着锅包肉的我,俨然一副东北汉子的模样。可是每每到深夜躺在床上,梦到的却是家乡鲜嫩、甜美的油焖笋,柔软、香滑的黄豆炒茭白,以及外公最拿手的豌豆糯米饭,记忆中的味道能把人在梦中馋醒。
大四上学期,我通过保研面试,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月,还未把这个喜讯告诉外公,外公病倒的噩耗却先一步传来了。
诊断结果是胰腺癌晚期,我从未想到癌症有一天会发生在他身上。但联想到外公这几年迅速苍老的容颜,日渐疲惫的身体,一切又似乎有迹可循。
外公剩下的两个多月是在痛苦的化疗当中度过的,吃不下饭,夜不能寐,身体更是骨瘦如柴。
母亲说,最后的那几天里,外公似乎精神了许多,也能进食了。在去世前第三天,外公竟然能够下地走路了。由于外公一直嚷要回家,医生批准了。
一回到家,外公便像个小孩一样,叫嚷着一定要吃西瓜。当时正是十月中旬,母亲特地去超市买来一个西瓜。外公兴奋地要剖开,拿起刀却使不出力气,只好让我母亲帮忙。母亲想帮外公把西瓜切成块,外公却眼巴巴地盯着整个西瓜,硬拿勺子自己吃。但是,吃了几口,外公就再也吃不下了。
过了两天,外公便在那低矮的小屋里去世了。
而今,外公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我又从东北转战西北。
春节时,我回到外婆家,没有了外公的小屋,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显得昏暗而又落寞。外婆问我晚上想吃什么菜,几天来流连于满是油腻饭局的我,忽然好想吃多年前外公的那碗笋丝冬菇面。
我决定自己动手做一碗,和外婆一起擀好面皮,烧开水,凭着两个人的记忆,先将肉片下锅爆炒,待肉片泛白,洒下笋丝翻炒,如此三两分钟便起锅。此时面条正要好,浇下笋丝肉片,熄火,倒入碗里,撒上葱花。
昏黄的灯光下,面条冒出腾腾的热气,外婆有些兴奋,“你快尝尝好吃伐?”我轻轻将面条搅开,夹起一大筷子,哧溜一口吃下,温暖的味道弥漫开来。
“好吃好吃。”我连连点头。
外婆欣慰地笑着说道:“等开春了,再给你做豌豆糯米饭,你最爱吃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回来啊。”
“到时候一定回来,我还要学呢,咱家的手艺可不能失传。”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在外待上几年,但我知道,今后我只会越走越远。可能我偶尔还会回到江南水乡那个枇杷长巷,只是巷子一头那个翘着腿抽烟的老人,以及他亲手做的那些美味食物,却再也看不到,吃不到了。
我想,如果连外公的手艺都失传了,那外公就真的永远离开我的生活了。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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