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记得他送过我一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我经常央求他给我讲里面的故事,那是他唯一对我有求必应的事情。我当时完全被那个童话故事迷住了,我觉得那个书里面的主人公(尼尔斯)可以变成一个小人,还可以跟着一个叫“茅帧”的鹅到处飞翔,太有意思了。
然后我外公特别奇怪,他从来都不会叫我尼尔斯,他总是叫我茅帧。我现在都记得他那时候会跟我说:小荷,你那么喜欢看书,总有一天你会变成茅帧。你就是茅帧,你会飞在世界的上空。
所有这些记忆慢慢地好像都被时间过滤掉了,我也不知道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唯一留下的记忆就是,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床铺空了,连同着他带过来的所有书籍、他的物件、他的衣服都消失了。
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太小了吧,爸爸妈妈从来没给我解释过。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有听过人提起他。我甚至把他想象成凡尔纳《地心游记》走出来的人,只不过又回到了他的地底世界。
外公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语。
2005年,我当时已经在美国采访NBA了。有一天早上我的电话狂响,妈妈打过来的,她跟我说,老头子去世了,在重庆乡下一个特别偏远的房间里面。妈妈在电话里痛哭了一场。
其实在此之前一年,妈妈曾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外公。外公住在乡下一个特别破败的房间,里面几乎没什么家具,全是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他吃的是煤油炉子煮的那种苞谷糊糊,穿的鞋是别人送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
所以妈妈就说,爸,要不然过两天我给你洗洗衣服。结果老头子就板起脸说,你不要来得这么殷勤,我没有钱给你。
大概老头子以前跟我爸叨咕过吧,他说他不想变成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就是那个把钱和爱都给了女儿,但是最后却死于孤独的老头。但是借用幺外公有一次和他吵架说的话:“浪个大个女儿在面前,你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别个!”
所以2010年我去了重庆,去探访外公最后离开的那个地方,甚至还去了甘肃酒泉。
因为在母亲的讲述当中,激发了我更早以前的回忆。在他1986年到来又消失之前,妈妈曾经带着我去遥远的甘肃找过他。
那是我更小的时候了,我就记得我们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从自贡出发,仿佛睡了很多觉,摇啊摇,最后到了一个挂着牌子的单位。
等了很久我们被人带进一个办公室,那一群人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方言,指指妈妈又指指我。突然听到门口有人喊了一声什么,妈妈站了起来冲到门口,我也紧紧跟着她。
我发现妈妈满脸通红,嘴唇都在发抖,双手不知道哪儿放的样子。她就哽咽着,突然抱住她面前的这个老头,喊了一声爸爸。那一年妈妈已经三十四岁了,生平第一次见到她的亲生父亲。
易小荷随母亲在甘肃住了一段时间,
这是唯一一张和外公、妈妈的合影,
原来外公的脸上也曾经有过慈祥的笑容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去的那天,天上开始飘雪,那个场景太像电影画面了。更何况我来自于一个从不下雪的南方小城,所以我当时根本顾不上在哭泣的妈妈,满心满眼都是飞扬的雪花。
据说是在外婆去世多年以后,在酒泉的外公给妈妈写了一封所谓的认亲信。但是妈妈说,那厚厚的一包信随着搬家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而当我这么多年以后再次去到甘肃酒泉的时候,在那个老头子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才发现他在那里做了一辈子的小人物。就像当初他来我家时那样,他不擅长也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大家对他的称呼是“那个传达室的老头”“脾气很怪的那个人”。
我遍访家族长辈和曾与外公共事过的同僚,才勉强串成这样一个故事:外公姓魏,名启骏。他出生在重庆的一个大地主家庭,他们家也算是显赫一时吧,据说以前临江门上半城都是魏家的房产。
魏家的三爷爷民国时期曾经担任过重庆商会会长,后来担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沈钧儒还帮过魏家打官司。魏启骏大学毕业以后一度想跟沈钧儒去北京发展,后来因为妈妈的反对才作罢。
外公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年轻的时候是很会享受的公子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一有空的时候就骑着马四处打猎,游山玩水,又喜欢看书、谈古论今,一直到他上大政法大学,喜欢他的女生从来没断过。
1949年重庆解放,有人建议说,你们魏家最好是送一个人去参军吧。家里几个小的年龄不够,最后,魏启骏一个人成功入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