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办完父亲的后事,送别了一拨又一拨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邻里故旧,听了许许多多他们对于父亲的回忆与赞颂,我走进他的房间,关上门,一下就闻到了他的气息。屋子里一切都是原样。只在那个梳妆台上方,在母亲的遗像旁,又添了一帧他的遗像。这只梳妆台和另一个大衣柜,是抗战前,他新婚家具中的两件,欧式风格,硬木的,很重。武汉沦陷后的一段混乱时期,家里被乱民进入过,拿走了很多物件。这两样大家具,大概因为太重而被留下。
站在父亲那通达宁静的遗像前,我放声痛哭了一场,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号啕大哭。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想写写他,要动笔时,才发现他一生中,那一段于他,也于我们这个家族有着重要关系的历史,我几乎是一无所知——那就是从抗战开始,到1949年,他在这一段风云际会跌宕起伏的历史时期的生活经历。他从来没有说过其间任何一件与他职业相关的往事,也没有让我们看到一点和这段往事有关的物件、照片或文字。仿佛那是一段从来不曾存在的岁月。
父亲把服务过的很多机构前都加个“伪”字
上世纪90年代末期,我们搬迁新居。清理父母的各类遗物时,发现了和父亲那一段岁月有关的东西——在一只已经破损不堪的牛皮纸袋里,装着厚厚一摞纸质不同、墨迹各异的材料,那是1949年后,父亲在历次运动中的自传、履历、交代材料。到了1969年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的认罪书,就不忍卒读了。那是他自1949年来的20年中,第一次被隔离审查,那时候,我们兄妹三个已经插队去了,家里只有多病的母亲和刚上初中的小弟。我们不知道他当时的处境和心境。那场历时数年“清队”运动,是“文革”以来,甚至是1949年以来,是全社会特别是知识分子非正常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许多人熬过了镇反、土改、审干、反右、反右倾,熬过了“四清”,甚至熬过了“文革”初兴时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运动,却没有熬过这次全国各级革命委员会建立之后的一次大清洗大镇压。
我见到父亲最早的一份履历,是1955年写的,当时正值审干运动。他在自己1949年前所服务过的许多机构前,都加上一个“伪”字。可以看出,当年的父亲,已经学会了一套“新中国”的语言:“……胡家瑞,男,1913年9月3日出生。湖北省武汉市人。祖籍江西,在张献忠领导农民起义时迁来武汉居住。我祖父胡远盛年青时自行耕种小块土地,到老年时因所种田地靠近铁路线被当时铁路局购买去了,因此改业经商,在汉口开设振丰织布厂,数年后由于生意不好而停业,购置平房数间靠收租金过活。1915年患脑充血逝世。”
祖父一代,是胡家最后的诗书耕读者。上个世纪初,他们自洽自得的日子,被一次改朝换代打断了,而他们的儿女们,却是如鱼得水地进入到一种新生活中。
祖父那一辈在几次不成功的投资经营之后,他们都退回到个人的传统生活中。记得我母亲多次开玩笑说,你爷爷兄弟三个,一个玩鸟玩了一辈子,一个钓鱼钓了一辈子,一个玩蛐蛐玩了一辈子。母亲说的钓鱼的那个,就是我祖父。
但是,他们都将自己的子弟,培养成了最早的一批现代武汉人。
“我是1919年2月间进汉口硚口惠民亭私立辅德小学读书,于1925年毕业,继续到汉口汉正街至公巷天主堂内进然中学读书,至1929年8月毕业后,由我堂兄胡家骥介绍到汉口鄱阳街天主堂医院学习班学习……”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武汉最好的一段时光。我父亲兄弟姐妹陆续立业成家。父亲和二叔都当了医生,三叔也正在学业攻读之中。但是,“九一八”事变之后,战争的阴影步步逼近。父亲在自传中写到:“1935年11月,我考入武昌武汉警备旅第二团当司药,后来调为军医。1937年6月,我被保送到南京伪军医署军医学校军医训练班第九期受医务训练。七七事变,训练班于8月间结束,我仍回汉到原伪部队工作。1937年12月份,武汉警备旅改编为伪陆军第一八五师,我被调至该师一○九二团当一等佐军医。1938年10月中旬,随伪部队开到咸宁县金牛镇前方与日寇作战,被打垮后,伪部队向湖南溃退,我到长沙后没有赶上伪部队,即随伪军署第三十三卫生船舶所(我二弟胡家镛及女友,妹胡淑君,妹夫洪锦麟,爱人杨曼云都在该卫生船舶所工作,他们是在我离开武汉的前一天送一批伤员到长沙的,我到长沙后找着了他们)。才知道二弟胡家镛又返回武汉去接另一批伤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