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波:
本书主标题“天下之极”与副标题“世界枢纽”,是同一问题在古今不同场景中的表述。“极”与“枢纽”,在古代天学中都可以指北极附近区域诸星,大体可视为同义,天下和世界,则有古今中外之别。“天下”出自中国,“世界”出自佛教,近代被用来对译world(cosmos)。天下默认有天地上下结构,虽不排斥“诸天下”,但单数意味更强;“世界”在佛教观念中,本身即指“诸世界”,且一般没有明确的上下指涉。因此,主标题中的“天下”与副标题中的“世界”并不完全一致,也可以说,从“天下之极”到“世界枢纽”,本身也是一种“古今之变”。
另外,“极”兼有中心和边界两种含义,对本书特别重要的是,马王堆帛书本《周易》“易有太极”异书为“易有大恒”,提示“极”有“恒”的含义。您提到古代思想中的“永恒回归”主题,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大恒”(“永恒运动”)都以天体的圆周运动为象,直到近代早期天文学发现天体运动轨道实际上是椭圆前,一直都是这样。
您在书中所说的三次宇宙论的危机,某种程度上说,是原本设定的天极、地极都无法承当世界图景的锚点。您在书中提到:“唐宋之际,南北盛衰之势,让两宋士人对天运地气推移下人极的转移,有了明确的体认,则前述世界的恒定感,就逐渐被世界的变异感所取代。并且影响到另一条构造华夏世界图式的路径,和融南北地理与文明视野,兼综理学、经学、象数《易》学与堪舆数术,以天地大形势之说建天下之极。”这种变化与宇宙论的关联似乎已经很稀薄了?那么,从自然中“脱嵌”的“独立人极”能否作为锚点单独建立世界图景?
高波:
您指出了唐宋之际的重要性,令人联想到京都学派的唐宋变革说。我个人认为这是二十世纪中国史最重要的学说。内藤湖南重点谈宋以降中古贵族社会解体,宫崎市定则认为关键在从大一统到诸国并立(所谓“东洋的近世”),不过都没有明确涉及天地观念。我认为唐宋变革还有一层意涵就是天地观念转变。汉魏到唐宋,极星动移、冬至岁差等现象被发现,乃至在太行山上发现蚌壳,让沧海桑田之类的上古传说获得实证支持,同时中国经济重心南移,南北人文地理景观变化巨大,这都促成了天地可变易观念的兴起。
不过发现变易和寻求确定的宇宙秩序,其实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如果不是发现某些日常难以解释的现象,本身也不需要系统化的宇宙论。本书着重探讨的是,唐宋以降各种天地与文明变易观念,催生了和两汉时期不太一样的“大恒”观念,也促成了对象数和义理、变易和不易(或者说迹和“所以迹”,用和体)较前远为辩证的理解。比如天体“周行”被认为是围绕不可见之位(北极)而非可见之象(北辰),天运循环不是以历法年为周期,而是以两万六千年的岁差循环为周期,大地之极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可随地运、气脉移动等等。这些宇宙论与地理学上的“象”,赋予了“无极而太极”之类的理学思辨在天地秩序层面的“实感”,当然,这些天地之象和“日常”的关系不那么直接和自明,需要反复“格物”。
天地变易就使人的闻见之知变得隐秘了,可能引发日常意义感“稀薄化”,不过这并不一定会导致从自然中“脱嵌”甚至独立人极。古代中国的情况正相反,因为难以解释各种变易,人和天地的相即关系不再自明,感受到这种“脱嵌”的危险,因此要努力在种种看似无序的变易后发现更隐秘、往往时间尺度也更大的“大恒”。
您认为以“无限宇宙论与地动说”为表征的第三次宇宙论危机,相对前两次的宇宙论危机,致命的冲击在哪里?为什么直到这次才造成古代宇宙观与义理论的崩解?
高波:
我认为一个因素是天地尺度的失衡。在古代宇宙论(不管是浑天说还是盖天说)中,天和地的尺度相差不太远,这种均衡感,让天、地、人三极说比较好安顿。而“无限宇宙”意味着天的尺度要远远超过地,三极说就变得非常困难。
另一个因素是宇宙从丰盈到空虚的观念转变。即使是无限宇宙,如果比较丰盈,比如说火星和金星都宜居,太阳系离其他星系不远,可以星际飞行抵达,那么无限宇宙观念的冲击就没那么大。清末民初,伴随西方宇宙论,科幻小说也输入了中国,当时人们还相信火星上可能有高等智慧生命,火星人之类,康有为、廖平这一代人很受这种构想的影响,但后来发现不要说外星人,外星生命可能都不存在。另外晚清输入的宇宙论仍相信“以太”存在,谭嗣同认为这就是生生之德的宇宙对应。到了“五四”新文化时期就不一样了,以太说破产,这时吴稚晖等人对无限宇宙的感受就和晚清人很不一样,后者强调宇宙中有无数星辰,因此很明亮,而吴稚晖在《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这篇长文中,对宇宙的感受却是“漆黑一团”。
最后一个因素是时间的拉长。相较空间上无限延展的宇宙,比个人生命乃至人类史都远远更长的自然史、地球史乃至宇宙史,可能对天地人均衡的三极结构冲击更大。进化论以渐变说为前提,其自然史远远长于人类史,人类史又远远长于文明史,那个著名的时钟的比方,以表盘一周模拟地球从上古到当下的演化,人类出现在正午十二点前最后一分钟,文明的出现更是短到用秒针也无法表示,自然不存在天、地、人的比例均衡关系。
无限宇宙观念(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并不是近代产物,古代中、西思想都已经有了,如佛教就有尺度极大的无限宇宙构想,汉唐间输入中国,似乎并没有真正威胁到各种“有极世界”的构想,或许是因为这更多是观念思辨,“非常异义可怪”,因此可以存而不论。近代的无限宇宙观念则不同,通过各种观测乃至器物,它可被间接“经验”,和天地人三极说的矛盾就不可回避了。
从佛教进入中国起,诸天下或诸世界的观念就形成了,对于原初的宇宙论帝国状态,都是极为强大的挑战,无论是“二伯分陕”式的“分天下”,还是以昆仑为中心、四水分流四方的“诸天下”,似乎都是一种权宜之计,凭借这种自洽式的容摄,才拒绝承认这是天下秩序的崩解?
高波:
古代中国的“诸天下”观念在佛教传入前已有雏形,至少可以上溯到西汉时期通西域。从义理上来说,太极阴阳、体用等范畴,都有一和二、一和多的辩证关系,不排斥出现“诸天下”式的构想。另外,汉字没有单、复数之分,古人说天下,不必明确指单一天下还是“诸天下”。这往往被当作汉字不适合哲学的例证,但在单、复数间保持两可,也就为“诸天下”观念的存续与发展,留下了更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