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发布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的学术信息。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索隐|孙明:论中国王朝周期的“中叶困境”——以清朝中晚期史为思考对象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 公众号  ·  · 2025-05-22 09:30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这就用王道“衰—兴”囊括了王业之“失—复”,“一世之间”的政治中衰获得了与王位得失同样重要的地位,并且覆盖之。 治道与政权等量齐观,这是治道重要性的上升,与宋代道学的成立同趋。 王义山将“政治”与“土宇”并举而论中兴,强调“政治”所由出之“人道”为光复“土宇”大一统的必由之路:


盖中兴之道有二:有中兴其祖宗创业之政治者,有中兴其祖宗创业之土宇者。今文轨一家,版图有将合之机,而未至于大一统者,岂非人道之犹有当思欤?继自今以往,能以《诗》之所以复古者修政事,则人道立矣。如是,而海宇之未全清,臣不信也。


本文不关注中兴观,重在由其看周期观。 王朝之“中”,“一世之间”,是以“中衰”“中微”而复兴为标识的。以王道作为判别中兴的标准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因为它表明了对王朝自身周期之“中衰”“中微”的判别标准不再局限于治统得失,更高的标准是治道与治理的盛衰。治道“中衰”的观念,成为评定、预判王朝所处周期定位的重要标准之一。在本朝既往历史的治道展开中寻找“中”,说明王朝作为治理单元的本位觉醒,虽然“中”尚未自觉为即时评估治道盛衰的信息,但“中”的时刻与标准一旦自觉,就可以为抛开天道认知范式的框架,转入以治道为主,根据治理盛衰表现来警示发展周期、省思治理得失,铺平道路。这是王朝时期中国政治周期观乃至治道思想的理性化。


[北宋]黄庭坚 《 题中兴颂后》

拓片 立轴  230x180 厘米

中央美术学院图书馆藏


“议者曰,宋、元中叶,专事姑息,赏罚无章,以致亡灭。”随着历史经验的积累升华,明初人已重视以“中叶”谈前代治道兴衰。至弘治五年,时值明代中叶,丘濬用治道“中微”的规律警示明孝宗。他用“中微”解构了“大数”。邵雍的《皇极经世书》“谓天地大数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元,国祚大数以九千六百年为一元”,但“三代以后,惟汉、唐、宋国祚为最长,然皆不能满其国祚之元数,多者不过三四百年”。何以如是?是“中微”损耗元气,使其不能完满“大数”:“如人寿以百二十年为一元,然非善摄养者,惜元气,存仁心,谨身节用,不能尽其天年,以满其元也。是以汉、唐、宋之世,自百五六十年以后,往往中微。”而这“中微”,是人力、治道所致:


政务日趋于弊,风俗日趋于薄,纪纲日趋于弛。由是驯至于不可振起而底于亡,此无他,中世继体之君,皆生于世道丰亨之际,宫闱安乐之中,不历险阻,不经忧患,天示变而不知畏,民失所而不知恤,人有言而不知信,好尚失其正,用度无其节,信任非其人,因循苟且,无有奋发之志,颠倒错乱,甘为败亡之归也。


预警而应变,针对“将微”,是可以匡扶“中微”的:“向使其君若臣,当其将微之时,灼然预知其中微之象,因上天之垂戒,汲汲然反躬修省,以祈天永命,其国祚岂止于此哉!”当时的明朝在建国时间与政治态势上,都已处于“中微”的位置上。这是治乱安危的关键时刻:


是时也,其世道升隆之会,而治乱安危之机乎?由此而上,可治、可安,由此而下,可乱、可危。持其安,使不至于危;保其治,使不至于乱。销已然之变,而使之不为灾;倾将否之运,而使之转为泰。其斡旋之机,政在于皇上。今日失此时而不为,踵其后者,纵欲有所为,无及矣。


同时代人陈建将丘濬奏疏收入《皇明通纪》并下按语:“丘文庄此疏,先借汉、唐、宋中叶为喻,以警圣心,而终陈二十二事款,设为论答之辞,以牖圣听。”可见历代“中叶”以迄丘、陈所处时代之间已经形成同喻,为当时之世所共喻。此“喻”即有似于岸本美绪所言之“同时代感”:“对中国的士大夫来说,超越时间的‘同时代’感觉是十分普通的事,不如说,这就是他们在历史当中寻找教训的前提。” 从“中叶”“中微”这个政治时刻来论本朝政治,已经是基于“同时代感”的规律性的认识,而不是泛泛的、随意的“喻”例。 具有历史上的事实经验支持与感觉响应的“同时代感”,提示和论证了君臣共喻的对于“中叶”的“时代感觉”,是能够发挥警示作用的。


[清]何绍基《中兴颂册》

纸本 册(折装)  25x19 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陈建自述撰著《皇明通纪》的缘起,就是士大夫值“中叶”应整理总结本朝治理经验以劝当今的自觉:


宫端泰泉黄先生见之,谂建曰:“昔汉中叶,有司马迁《史记》,有班固《汉书》,有荀悦《汉纪》;宋中叶,有李焘《长编》,皆搜载当时累朝制治之迹,以昭示天下。我朝自太祖开基,圣子神孙重光继照,垂二百祀矣,而未有纪者。”


三氏之作 (班固作《汉书》,孙盛作《晋春秋》,李焘作《续通鉴长编》) ,皆当国家中叶,当时朝廷皆乐睹其成,未尝以为嫌也。区区《通纪》,殆三氏之遗矩乎!


陈建的笔端,亦流出一种本朝国祚的长时间感,基于此长时间感的功德自信与中叶德薄的忧思是一体之两翼。


清中期的魏源,完全抛开了神秘的大周期循环,以王朝为本位,以军事为例,从历代统治较长时间的王朝之兴衰史总结规律,揭出其“中叶”现象:


尝观周、汉、唐、宋、金、元、明之中叶矣,瞻其阙,夫岂无悬令?询其廷,夫岂无充位?人见其令雷行于九服,而不知其令未出阶闼也;人见其材云布乎九列十二牧,而不知其槁伏于灌莽也。无一政能申军法,则佚民玩;无一材堪充军吏,则敖民狂;无一事非耗军实,则四民皆荒。佚民玩则画棰不能令一羊,敖民狂则蛰雷不能破一墙,四民皆荒。然且今日揖于堂,明日觞于隍,后日胠于藏,以节制轻桓、文,以富强归管、商,以火烈金肃议成汤,奚必更问其胜负于疆场矣。


丘濬、陈建、魏源等的“中叶”论,以王朝周期的预判胜过了历史大循环的定数,治道与功德跃居首位,以治理优劣、治道盛衰为判断标准,亦从振起治道谋求解决,与天道大周期观念下的因果推演遵循了不同的逻辑。 王朝中叶一直存在治理不彰的黯淡时期,但因眼光不同而得到不同程度的重视:是放在天道往复的大框架里,还是从王朝本位的治道兴衰周期出发;是神秘主义的决定论,还是对人事的自觉省思与规律总结;是改历、易号,还是以理性的治理变革应对;在统系视野下,大位得失之后才值得标注,只有在“中叶”的“衰—兴”视野下,“中微”才成为至关紧要的时刻与周期,进而通往对政权兴亡乃至更大周期的理解。


作为时间语汇,“叶”与“世”通用。在传统中国对王朝、氏族发展阶段的指称中,“中叶”一般与“中世”同义通用。“中叶”是阶段,也反复出现而成为周期,中世则亦多用于指称大的历史发展阶段。先秦典籍与诸子论说中,常将自古及今的历史阶段划分为“上世/上古/伯世—中世/中古/叔世—季世”。“伯世”与“季世”之间的一段,称之为“中/仲世”或“叔世”都可以。总之,是与“伯”和“季”都不同、介于两者的发展状态观感调性之间的一个时期。“中世”是相对的时间概念,变动不居,随着历史时间拉长而逐渐后移,但都指古代以后、有明显刻度断裂的一个时段。既以中世指称长时段的历史时期,又以王朝中段为中世,可见大小套叠的中世概念。大历史的发展趋势,呈现“德下衰”的过程,“世愈降,德愈卑,政愈促”。“夫中世之所敦,已为上世之所薄。”亦如“每观上古爱民之迹,时读中叶骤税之书,未尝不叹彼远大,惜此近狭”。王朝一世之“中”犹如人类之中世,套叠的大、小两个中世的盛衰逻辑也是一致的。虽然“盛德必百世祀”,但王朝的“道德功烈”也在创业、鼎盛后,趋于损耗与衰退,政治生命力随之趋于微薄。大历史阶段与王朝小周期两个“中世”的价值评判一致,小周期中的治理状态折射大历史“演退”,大历史阶段的价值标准投射到小周期上。小、大相应,相互为用,中世历史阶段的治道衰败意涵增强了王朝中叶周期的中衰位置,强化了王朝中叶治道之“薄”的意蕴,使得中叶衰颓的意蕴更加确定、丰厚。


中世衰微的政治时间观念,或者说将衰微时段划定于中世、中叶的观念,在政治体的兴衰论证中越来越趋于定型,是传统中国政治思想与观念中常见的概念。略观宋、元以降历代史书与时论,王朝中世之景象衰微颇相类似,“同时代感”洋溢于史家与论者之笔下:


唐自中世多故矣,其兴衰救难,常倚镇兵扶持,而侵凌乱亡,亦终以此。岂其利害之理然欤?


汉唐中世,兵祸频仍,事力雕耗。


东都中世,长吏贪浊,缘隙产寇,乃若中兴之初,并郡国,省调役,田租三十税一,上下勤约,末流致寇之弊未见于维新之时也。


汉、唐中世,窃权蠹政,有不忍言者,是皆宠遇之过。


元初风气质实,与汉初相似。世祖始立各道劝农使,又用五事课守令,以劝农系其衔。故当是时,良吏班班可见,亦宽厚之效也。然自中世以后,循良之政,史氏缺于记载。


战争铜版画系列

清乾隆时期,郎世宁等绘制


甚至成为评价士风的阶段论:


(吕紫微) 又曰:刘器之论当时人物,多云弱,实中世人之病。承平之久,人皆偷安畏死辟事,因循苟且而致然耳!


“中叶”作为周期如此确定,便于以或长、或短时间周期的特质相比拟。龚自珍从《春秋》中抽出“书契以降”的“治世”“衰世”“乱世”共“三等之世”,又从年、天来比拟:“岁有三时:一曰发时,二曰怒时,三曰威时;日有三时:一曰蚤时,二曰午时,三曰昏时。”大小套叠,皆为“中叶”之喻,汇入对“一世之中”的讨论,更加形象可感。


从王朝周期之“中”来看,“中叶”“中兴”之“中”,既不是泛泛的“‘再’或者‘另一个’”,也不是绝对的、平均的“中间” (“首尾均也”) ,而应在王观国所言的“一世之间”“首尾不必均,但在二者之间耳”基础上再加理解,它指的是,建国相当长时间之后,居于“盛世”与“末世”之间的政治“中期”,既是这个时间段,更对应着一种政治与治理的状态与形势,时人则往往感受到的是身处一个安危之际的关键性时刻。经历了开国、盛世,进入衰颓不振的疲敝状态,人们担心乱世亡国的到来,定义身处“中叶”,力图“中兴”,但从汉代以降的王朝史来看,即便“中兴”有成,也难以彻底改变颓势,衰亡总是会在“中兴”后到来,于是,“中叶”“中世”就与“中微”“中衰”相对应,成为一个具有特定意涵的“政治时间”。这种颇具价值评判色彩的政治时间意蕴历汉、唐、宋而定型,到明、清两代,已成为世所同喻的“同时代感”,亦为共识警醒的规律性认识。


比较而言,汉儒也看到了王朝中期的治理衰微问题,在作为汉室中兴之东汉一朝的内部亦有“中叶”的划分,如“至于中叶,盛业渐衰”,但受限于大周期的认知框架,只能得出德运定数的理解,提出天道的应对方案。在经典与历史记载中的“中叶”的启示下,宏观周期下的中兴挽救意味着“中”的政治时间刻度的存在,但具有确定的政治意涵而可以为“喻”的“中叶”概念尚未成型,“中叶”作为一个政治时刻的自觉也未形成,它只是经验的,而不是自觉的,没有成为独立判断世运的依据。谷永虽以“时世有中季”为论,但仍以“天道有盛衰”为定,终归于“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值百六之灾厄”。


二、中叶状态与“制度—风俗”框架


王朝还没到终结之时,何以判断“中叶”已至?作为“一世之间”的“中叶”,并非计算得出,而是历史经验积累与理性总结得出的、具有规律性的时代感觉,根据本朝发展状态与历史周期经验的相似:


一是建国百年左右,时间足够长,历史经验显示到了要出问题的时间。丘濬总结“汉、唐、宋之世,自百五六十年以后,往往中微”。陈建认为这个政治衰败是“推之天下,莫不皆然”的“世变”。魏源则从本朝现状与历代中叶“人见其令雷行于九服,而不知其令未出阶闼也;人见其材云布乎九列十二牧,而不知其槁伏于灌莽也”的景象一致来判断。历史经验呈现出规律性的周期衰微,纵使王朝积德深厚,政治兴衰亦有其数,“积弊”的归因指向王朝政治体制。


二是盛衰对比,事实验证了历史的周期循环。经历了开创、稳定甚至鼎盛的阶段,中叶状态与之形成对比,具备了衰落的共性表征,包括国势、制度、吏治和风俗等。嘉靖时,国政已予人“中叶”之感,这是陈建著书的时代语境:


抑尝因此阅历世变,尤有感焉。祖宗时士马精强,边烽少警,而后来则胡骑往往深入无忌也;祖宗时风俗淳美,真才辈出,而迩来则渐浇漓也;祖宗时财用有余,而迩来则度支恒忧匮乏也;祖宗时法度昭明,而迩来则变易废弛比比也。


洪亮吉的对比观感偏重风俗:


往吾未成童,侍大父及父时,见里中有为守令者,戚友慰勉之,必代为之虑曰:此缺繁,此缺简,此缺号不易治。未闻及其他也。及弱冠之后,未入仕之前,二三十年之中,风俗趋向顿改,见里中有为守令者,戚友慰勉之,亦必代为虑曰:此缺出息若干,此缺应酬若干,此缺一岁之可入己者若干。而所谓民生吏治者,不复挂之齿颊矣。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