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比往常要浓。
在医院,当妻来我的办公室找我时,我平生第一次打破了誓言——对她撒了谎。
她把 X 光片递给我,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将会发生什么了。但我一边往轿车的方向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也许并无大碍,我们再听听专科医生怎么说吧。”我当然是在佯装,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已经看出,她得了DIV,非常严重的退化症,全球还没有治疗成功的病例。
妻的 X 光片很快被传到上海光华退化症研制中心,由那里的医生进行分析。我原先在那里任职过。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我接到了医生的电话,对方用了很多我熟悉的词语:“DIV病毒” “变异” “紧急放射”。但令人沮丧的是,他只说了“注意生活质量”,而不是“治疗”。他没有掩盖事实,而是直接坦言道:“现在治愈的希望几乎为零,接下来几个月,你做好陪伴。” 他把重音落在了 “陪伴” 上。
妻坐在副驾驶座上,静静地听着手机中传出的医生的声音。昏黄的路灯照进车窗,隐隐勾勒出她的脸庞来。她和十年前一样青春可爱,仿佛刚和我在校园里初遇一样。可当我再在后视镜中端详她时,还是看见了似曾相识的憔悴,这种憔悴,几年前我在上海光华退化症研制中心的病人身上见过。
得了这种退化症的病人,会以每天几百万年的速度退化,先是退化成猿猴,然后退化成猫,退化成鸡,退化成海龟,退化成鱼……最后变成一颗尘埃,飘向宇宙。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起这件事,面色如常地回到家中。
我在厨房准备三个人的晚饭,妻则坐在沙发上给女儿读故事听:“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
一阵苦楚涌上心来,差点把菜刀剁在手指上。
我听见妻子说:
“宝贝,如果妈妈也像格里高.萨姆莎一样变成了甲虫,你会和他的家人一样冷漠吗?”
我知晓她的思虑。今日她给女儿读的不是绘本,而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讲人的异化,也讲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晚上熄灯的时候,我轻轻地啮咬她的耳垂,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想起我们第一次尝试做爱是怎样失败的。那是十年前了。后来的我们越来越适应彼此,我们和对方谈论医学问题,也在彼此的身上享受着无限可能。
我想爱情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啊,是灵魂的水手冲上肉体的甲板。但如果只剩水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