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直到我走到她们面前——或许那时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才惊觉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就像踩到水坑之前的一刹那,才发现前方有个水坑,但是却已无能为力。
在她们还未有任何表示前,我内心已感觉到一阵痛楚,她们全静下来盯着我看,露丝开口说:“啊,是凯西啊,你好吗?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现在有事要谈。再一下就好了,抱歉啰!”
露丝还没说完,我便转身离开,我气的是自己没注意就走进了水坑,而不是气露丝和其他人。不用多说,我当时心情一定非常恶劣,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哭了。接下来几天,每次当我看到秘密保卫队躲在角落密谈,或从运动场上走过去,胸口便会涌起一阵激动。
接着,大约是在二十号教室被冷落过后两天,我从主屋楼梯下来,发现莫拉就在我身后。我们两个人开始聊天,也没特别聊些什么,然后一起走到户外散步。那时候应该是午餐休息时间,因为当我们走到了庭院,大约有二十名学生三两成群地散步聊天。
我马上就看到露丝和三个保卫队成员站在庭院最远的那一头,她们背对着我们,专心看着南运动场。我想知道她们到底这么专心地在看些什么,我注意到莫拉也正在看着她们。
我这才想到,一个月前莫拉也是保卫队成员,后来被除名了。接下来的几秒钟,我感到非常丢脸,我们这两个人现在竟然肩并肩站在一起,因为近来遭受同样的侮辱,使得两人关系紧紧相系,一同目不转睛地望着当初拒绝我们的人。
莫拉大概也有同感;总之,她先打破沉默说:“这个秘密保卫队的玩意真是愚蠢。她们怎么还会相信那种事情?好像还是三岁小孩似的。”
即使今天我还是不明白,当我听到莫拉所说的话时,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袭上心头。我转头看着莫拉,气冲冲地说:“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因为你已经脱离很久了!要是你知道所有我们发现的事情,就不敢说这么白痴的话了!”
“别胡说八道了啦!”莫拉向来不是一个容易打退堂鼓的人,“这只不过又是露丝捏造出来的故事罢了,根本没这回事。”
“我可是亲耳听到他们在谈这件事,你要如何解释呢?我听过他们说要如何把洁若汀小姐押在牛奶货车,载到树林去的事情,你又要怎么说?如果没这回事,我怎会亲耳听到他们在打这些主意?这和露丝或其他人没有关系。”
莫拉看着我,表情有些动摇。“你是亲耳听到的?怎么听到的?在哪里?”
“我清清楚楚听到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并不知道我也在场。地点就在下面的池边,他们不知道我听得见他们说话。你看看自己,又知道了多少!”
我推开莫拉,一路走向人群拥挤的庭院,回头看了一眼露丝和其他人的身影,他们还是远远看着南运动场,完全不知道我和莫拉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发觉自己对她们的气已经消了,这下却被莫拉惹火了。
即使现在,当我在漫长的灰色公路上开着车,脑子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想时,有时便会反覆回忆这些往事。我那天何必对莫拉这么不友善?如果我态度好一点儿,她自然就会成为我的盟友!
我想,大概是因为莫拉的话暗示我们两个人跨越了某个界线,只是我还没准备面对。同时,我也感觉到那条界线的另一边有着更为艰难、黑暗的事情等着,而我不想面对。别说我不愿意,就是任何人也不愿意。
不过,有时,我又觉得自己的推论有误;其实我的态度和我与露丝的关系有关,也和那段日子她在我身上激发的忠诚思想有关。或许,这就是我在多佛中心照顾露丝那段时间,好几次想提起关于莫拉和我那天所发生的事,却从来不曾说起的原因吧!
※ ※ ※
这桩绑架洁若汀小姐的阴谋让我想到大约三年后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时候秘密保卫队这个组织早已销声匿迹。
我们在主屋后侧一楼的五号教室等候上课。五号教室是全校最小的一间,尤其每当到了像这天一样的冬天早晨,室内打开了大型散热器,窗户上面全是蒸腾的雾气,室内变得毫不通风。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夸张,不过我记得全班同学要挤进这间教室,还得一个叠着一个才有可能。
那天早上,露丝占到书桌后面的一张椅子,我坐在桌盖上,旁边还有我们小团体的两、三个人或坐或靠着。就在我往上挤,好让另外一个人靠近我身边的时候,第一次注意到了这只铅笔盒。
至今,铅笔盒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这只铅笔盒像是擦过的皮鞋一般亮晶晶的,深褐色的外观,上面布满红色圆点。铅笔盒上端拉链系了一颗方便拉扣的绒毛球。
当我移动的时候,差点儿坐在铅笔盒上面。露丝见了赶紧把它拿开。不过,我已经看见这个铅笔盒了,这也是她所希望的,于是我说:“哇,你这铅笔盒哪里来的?是拍卖会上的东西吗?”
教室里面非常吵闹,不过附近几个女生都听见了,所以很快就有四、五个人羡慕地看着这只铅笔盒。好几秒钟过去了,露丝什么也没说。最后,她才不疾不徐地回答:“这样吧,就当作我是在拍卖会上买来的吧!”然后,对着我们会心一笑。
这样的回答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但是我的感觉却像是她突然站起来,打了我一下,接下来的时间,我整个人忽冷忽热。我完全了解她这个回答和笑容背后的涵义:她要说的其实是,这只铅笔盒是洁若汀小姐送她的礼物。
我的猜测绝对没错,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好几个礼拜了。每当露丝企图暗示洁若汀小姐对她的一点儿特别待遇,就会出现某种特别的笑容和特别的声音,有时候还会加上肢体动作,例如伸出一根手指摆在唇边,或是做出舞台演员说悄悄话的手势。
哪些特别待遇呢?例如洁若汀小姐有一次,在寻常上课日的下午四点前,特准露丝在撞球间播放音乐录音带;以及洁若汀小姐原先命令学生在场上散步的时候必须保持安静,但是,当露丝走近她身边,洁若汀小姐却开始和她说起话来,然后便开放其他同学也能说话。
诸如此类的事情,露丝从不说个明白,一概露出浅浅的微笑暧昧地说:“我们别再说了啦!”
当然,正式来说,监护人不能偏袒任何学生,不过,在一定范围内稍微表露一点儿特殊情感也是常有的事;而露丝所暗指的事情可以归入这一类。但是,每次露丝以这种方式别有所指的时候,真的教人非常讨厌。
当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但是,既然她从来没有把话真正“说出来”,只是暗有所指,也就无法当面质问她。每次有这种事情,我只能任凭它发生,咬紧嘴唇,祈祷这一刻赶快过去。
有时,我可以从谈话的趋势看出这种时刻又要来临,我便有所防备。即便如此,最后总还是受到极大打击,好几次我因此无法专注身边发生的事情。但是,那次在五号教室的冬天早晨,竟是毫无预警地向我扑来。
就算我看到了铅笔盒,压根儿也没想到那会是监护人赠送的礼物,我完全不知道那种时刻又要来临了。当露丝说完那些话,我再也不能像平常一样,只是让这场慌乱情绪过去就好。
我双眼瞪着她,不再隐藏心中的愤怒,露丝或许发现到危机,便以舞台演员说悄悄话的姿势,赶紧对我说:“什么都别说!”然后再次对我笑了笑。幸好监护人随即抵达教室,开始上课。
我向来不是那种整天闷闷不乐的小孩。最近,我却有点儿这种倾向,但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以及长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开车经过空旷田野的缘故。我不像萝拉,虽然她总是到处装疯卖傻,却会为了别人对她说的什么芝麻小事,难过好几天,甚至几个礼拜的时间。
自从在五号教室那天早上以后,我真的走到哪里都是恍恍惚惚地。有时话说到一半,人就恍了神,有时上完了课,却不知道课堂上发生的事。我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让露丝这么好过,想归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却没什么积极的作为;只是在脑海想像自己当面揭穿她,逼她承认这一切纯粹都是捏造出来的。
甚至隐约幻想洁若汀小姐听说了她的谎言之后,当着大家面前,好好教训了她一顿。过了这段时间,我才开始慎重地思考起这件事情。如果铅笔盒不是洁若汀小姐给的,那是从哪来的呢?说不定是其他同学给的,但是这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