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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活着的时候不太有名,死后才越来越光芒万丈。是的,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杜甫是一个最奇特的低开高走的逆袭案例。
低开到什么程度?他死的时候,几乎是默默无闻的。和杜甫同时代,有两本很流行的唐诗选集《河岳英灵集》和《中兴间气集》,都没有选杜甫的诗。这代表了当时人对他的看法。
然后,就开始高走了。到了他的下一代人,韩愈,元稹就觉得杜甫好的不得了,这时候才喊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开始李白、杜甫并尊。
但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到了宋朝,李白地位继续往下出溜,杜甫继续直线上升。
举个例子,王安石就说了,李白的诗豪放飘逸,一般人写不出来。但是,他的格调也仅限于此了,看不到变化。对啊,我们一般人心目中的李白形象,都是端个酒杯,醉醺醺地在那儿边晃边写。好像李白所有的诗都是一个风格。
那杜甫就不一样了,无论是悲欢离合、贫贱富贵,都抑扬顿挫,变化无穷,没有他写不了的。所以杜甫才是那个超越前人,也无法被后人超越的人。
王安石甚至有一次吐槽李白说,李白的诗,这个见识真是不高啊,十句话里面有九句,不是说女人就是说酒。你看看,谁让他在宋朝呢?宋朝士大夫对人品道德的要求高。李白也是吃了生活在唐朝的亏。
这还不是王安石一个人的意见。这是整个宋朝文人的共识。就说一点:宋朝有一句话,叫“千家注杜,一家注李”,就是说,宋朝出现的李白诗集的注释版本只有一个,而杜甫呢?有上千家。你可能说,这个数字是不是夸张呢?有资料说,只有151家。确实,但那是南宋的黄希、黄鹤父子编的一套书里引用过的著作,有人点算过,只有151家。但是你想,在一本书里就引用了151家,整个宋朝肯定更多。如果把后来的元明清加上,各种注释杜诗的版本,妥妥地超过一千家。你看,虽说李杜并称,但是在文化市场上的热度一比,相差太悬殊了。
这是为什么呢?
这里面当然有偶然性的因素。比如,杜甫之所以低开,是因为吃了岁数的亏。在盛唐那一代诗人当中,杜甫的年纪最小。你算算看,高适比他大8岁,李白、王维比他大11岁,王昌龄比他大14岁,孟浩然、王之涣都要比他大20多岁。所以,在盛唐时代的诗人群体里,杜甫就是个小老弟。像李白、高适,都带他玩,也照顾他,但是从来没有夸他诗写得好。他最精彩的作品,像《秋兴八首》,还有“三吏三别”,也就是《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无家别》和《垂老别》,确实也都还没写出来呢。所以,他错过了盛唐诗人互相表扬的时代。
而他的下一代诗人呢?因为安史之乱,在盛唐和中唐诗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大断裂带。你看,中唐诗人中比较有名的几个,几乎都是杜甫死后才出生的。杜甫死于公元770年,他死的时候,只有韩愈出生了,这时候才2岁。其他像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柳宗元,都要再等几年才出生。而孟郊、贾岛、李贺,就更晚了。
所以,杜甫在大唐诗坛上,只当过小弟,没当过大哥,缺乏一个关系网络对他的托举。这是他活着的时候名声不响的一个原因。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文学风格。
文学风格这个事不太好聊。咱们今天不说那些形容词,什么“体状风雅”“理致清新”“沉郁顿挫”之类的。其实,杜甫和其他盛唐诗人的核心区别就在一点:他不仅是用生命在写诗,他还是用诗在写自己的生命。他是笔尖向内,把自己的生命、经历全部放进了诗里。
你想,在杜甫之前,人写诗,一笔落下,就不能只写眼前景、眼前事,文学表达总是要超越当下时空的。比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王维写春天山里面的静。但问题是,北方春天哪有桂花呢?桂花是秋天才有嘛。那你说王维写错了吗?不是。写诗嘛,写的不是具体哪个时空里的静,写的是一种抽象的静。因为桂花是所有花中花型比较小的,这么小的花落在地上都能听到声儿,你说有多静?所以借桂花一用而已。
同样道理,李白写《将近酒》,本来就是一个酒局嘛,写着写着就超越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就超越到人生观层面了。为什么给李白诗集搞注释的人少?这就是原因之一。因为读李白的诗,人家是诗仙,高来高走,搞不清楚他是在何时何地写的这首诗,也不影响对诗的理解。超越的诗,就像明月在天,谁都看得见看得懂,那还注什么注?
而杜甫的诗呢?他往往就写自己、写经历、写眼前事、心中想。他看见官军欺负老百姓,就写“三吏三别”;看见强行征发老百姓当兵,就写《兵车行》。结论也是就事论事,你们不该这样做,没有顺便拔高。他拔得比较高的,也就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最后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大家都有好房子住多好啊!拔高也就拔到这儿了。要不怎么叫“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呢?
再举个例子。比如李白写爱情,张嘴就是“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这是抽象的相思。而杜甫呢?他也有情诗,就是《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说的不是别人,说的就是自己的夫人杨氏。
所以钱穆先生在讲怎么读诗的时候,是这么区分杜甫和其他诗人的:对于王维、李白,钱穆建议,直接读他的诗,不需要了解他们的生平,因为他们的诗是超脱这个世间的,他们不把自己的生命放进诗里去。
但是杜甫就不一样,杜甫是把自己全部的一生都放进诗里了。杜甫是盛唐诗人中死得最晚的一位,不仅赶上了安史之乱,而且活到了唐代宗的大历年间,安史之乱之后他还活了15年。这就亲眼见证了一个盛世崩塌的全过程,那真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那种家国兴亡的感慨太深了。
而且,杜甫自安史之乱之后,一直在流离失所。你要是捋着时间线看他的诗,会发现,他在安史之乱前后的诗,显然不同;他在梓州到甘肃一路逃难的诗,又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诗,显然有不同。而最后,他出三峡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诗又显然不同。是一个境界一个境界地往上翻。比如,号称“古今七律之首”的《登高》就是他生命最后一个阶段的作品,就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那首,境界之高、气象之大,格律之严,已经独步千古了。
所以,看杜甫的诗,你是能看到一个人的成长过程的。相反,看白居易的诗,如果按照编年的方式去看,哎呀,他最后那个阶段在洛阳的诗简直没法看。用钱穆先生的话说,一天到晚就是:“舒服啊!开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你看,不是白居易写诗的本领退步了,而是他的生活不再变化了。
这种力量,在杜甫活着的时候其实还不太看得出来。但是,隔了几代人再看,第一个被杜甫折服的后人,是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
杜甫死了之后九年,元稹才出生,而元稹第一次看到杜甫的诗,则是在杜甫死后的43年了,当时就惊为天人。
盛唐什么样?安史之乱有多惨?对于元稹这一代人来说,就是个传说中的概念,所谓“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是没有什么切身感受的。这回,突然看到杜甫的诗,一篇篇历历在目。当代作家六神磊磊有一篇文章,就写过元稹的这种惊讶,说这哪是诗呀,这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伟大的纪录片啊。这里面有小民的苦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恐怖的战场:“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有胜利的喜悦:“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有麻木的叹息:“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有老友重逢的感动:“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有惊心的花,有欢喜的雨;有青春的泰山,有苍凉的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