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当年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这次把他的书和文章都找出来一一看过,才发现他在大作付梓的得意时刻,却偷偷夹进了这张惜春伤春的小小书签。他懂得炽烈之后的寂静,甚至还有两分期待。而他在今年3月刚刚完成进入校样阶段的书稿,标题是“膏销雪尽思还生:知识、情志与中国医学史上的‘元白时刻’”。在他走后的第二天我再次看到这个标题,觉得有如被一记闷棍击中,膏销雪尽意还生,唯有思君治不得,你让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但是打开书页,看到的是他在销和尽的意象里平静地讲述人世间的羁绊和离别,写的是轻灵的短章,是他一贯的灵巧,而且愈加轻松了。我知道他毫无遗憾了。
而在更年轻的时代,生死曾经只不过是谈资。2014年我俩一起在亚洲研究年会上组过一个专题讨论,题为“醉生梦死”,是把醉、梦和生死拆开,分别讨论一种转瞬即逝的人生经历。醉和梦是另外两个同事写的文章,我俩主攻生死。我写的是向生而死,宋代文人的绝笔之书;陈昊写的是伴死而生,宋代文人在守丧期间的读书行为。我是在翻出十几年前的会议记录才意识到,当年我居然写的是现时的他,而他写的是今日的我。真的是满箧填箱唱和诗,少年为戏老成悲啊!
但是悼念陈昊,真的没有比读他的书更加合适的方式。他的一生,只痴迷读和写。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学者?放下学界各种诘屈聱牙的术语不谈,陈昊是一个真正生活在这个时代脉搏深处的历史学家。他珍重这个时代的丰富和厚度,用一支慈悲和带着敬意的笔,深耕着这世间的复杂性。
从二十世纪中期到二十一世纪这近一百年里,这个世界在不断地增加厚度。世界是否有一个清晰的秩序?我们是否能够能确信自己真的了解这个秩序?对这些问题自信的回答已经慢慢成为上一时代的记忆。用以描述世界的每一种大而化之的结构事实上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质疑。历史是线性前进的吗?宇宙是有终极意义的吗?对大结构的追问,带来的是人类经验各种维度上极大的丰富性。首先,人的面孔开始增多,士庶、老幼、妇孺,众生百相的故事都进入了历史叙事。其次,每个人在自己的处境里都看到了自己的视角的不同,随着个人叙事的日渐丰富,这些不同视角的意义也日渐重大,成为了诠释的核心动力。而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在追问:我是谁?我与自己的故事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是我活出了故事,还是故事塑造了我?我与他人之间,是鸿沟还是联结?而世间真有一个恒定的我吗?
这些问题释放出了无数的声音,有的细小,有的洪亮。而人们对于自己发出声音的方式也做出了更多的追问。文字是可靠的吗?辞章和义理的联结是恒定的吗?一个人使用言语讲述了他的故事,还是被故事塑造了他的言语?我们通过文字了解的世界,到底是世界本身,还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答案指向了人与文字不同的关系,有的在追求清晰性的路上一往无前,而有的则戏谑性地打乱清晰,以挑战清晰背后的规则。也有很多人看到了文字的不足。因为人在张嘴说话之前,已有气息、身体、情感等多种手段与他人和世界相通。言语是便利的,但它甚至远远不是最基本的。
陈昊的每一本书,都是在回答一个这样类似的问题,同时顺势而下,纵身跃入一个不断奔涌和扩张的经验世界。他的作品之所以对读者的心力有要求,正因为他对经验的丰富性有很高的敬意。在他的写作中,结构本身的勾勒必须通过对处境的细腻探究来表达;经验为主,脉络为辅,后者必须支持前者的漫溢性,特别是这种漫溢性中失序的可能。正因为这个立场,他能看到的脉络又特别复杂,随时处于涌现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