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任何科学证据的确立,必须服从一套严格的规则,也就是科学方法。简单地说,这是一套精心设计、可以区分因果关系和巧合关系的逻辑系统,利用它对有效的实验进行分析,才能为特定的医学问题提供科学答案。必须强调的是,并非所有的实验都符合条件。有效的实验必须是设计正确、数据采集可靠、统计分析无误、结果解释合理。有效实验的一个重要标志是能被其他人重复进行,而且得到相同结果。
关于维生素C与感冒的关系,关键的问题是两个:1. 大剂量维生素C能否预防感冒发生?2. 大剂量维生素C能否减轻感冒症状,缩短感冒病程?从1930年代维生素C被发现,特别是实现工业化生产后,就有医学研究人员多次研究过它对感冒的作用。大多数研究的结论是补充维生素C不能预防感冒;对于治疗感冒,维生素C的作用充其量是略微减轻症状,而且并不需要鲍林提倡的高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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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林的《维生素C与普通感冒》一书出版后,由于它的巨大影响,同时出于对鲍林的尊重,又有美国、加拿大及荷兰的研究人员进行了一系列研究,分别试验了不同剂量维生素C对于预防和治疗感冒的作用,结论还是毫无效果。
可是鲍林坚定地认为,根据他对同样的试验结果作出的不同解释,他是正确的,其他人都错了。他还提出每个人可以用如下方法自行确定合适的维生素C剂量:如果每天吃1克,一冬天得了两次或者三次感冒,那么就应该加大剂量试试;如果感冒的次数少于预期,那么就可以相信是维生素C起了作用。
遗憾的是,这距离真正的科学方法何止十万八千里。不妨试想以下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其一,你记错了自己感冒的次数,这将造成数据采集的错误。
其二,你去年在医院工作,得过三次感冒。今年退休在家,同时开始吃维生素C,只得了一次感冒。你相信这是因为吃维生素C预防了感冒,但更大的可能性是由于环境变化,你被感冒病毒感染的机会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吞下的维生素C和少患感冒就只是巧合。
其三,你吃着维生素C,同时得了一场轻微的感冒。由于你对维生素C的信仰如此坚定,因此下意识地决定不予理会,这就是心理作用造成的安慰剂效应。
科学实验的设计必须能够避免这些可能的误差。为了防止记忆错误,对实验对象必须密切跟踪随访。为了消除巧合的影响,实验对象的数目要足够大,随访期要足够长。为了避免安慰剂效应,实验必须采用双盲法。具体做法是,募集一批受试者,随机分派到实验组和对照组,以确保两组人的遗传背景、生活环境等情况尽可能相似。每一个受试者本人及其家人,以及为受试者提供试验药物的研究人员,都不知道受试者被分在哪一组。有些研究甚至只用同卵双胞胎作为受试者,将其中一人分入实验组,另一人分到对照组。尤其是同卵双胞胎儿童,不仅遗传基因完全相同,而且通常生活于同一家庭环境,对于临床医学实验的价值更高。研究人员给实验组每天服用不同剂量的维生素C,对照组服用外观、味道等与维生素C相似的安慰剂,然后跟踪观察一段时间,比较两组的流感发病率和发病后的症状严重程度和病程长短。
感冒临床实验的一种做法是直接给自愿受试者接种感冒病毒。这种策略的好处是所有的受试者都接触到相同的感冒病毒,发病率高而且病情较为一致,所需要的受试者人数较少。1967年和1973年,先后有研究人员进行了这样的实验,给实验组每人每天服用3克维生素C,对照组服用安慰剂,所有受试者在鼻腔接种感冒病毒。结果发现,两组所有的人都得了感冒,严重程度没有差别。
另一种策略是观察自然发生的感冒病例。这样的研究在各国进行过多次,每次涉及的受试者少则几百人,多则几千人。结果如何?没有一次试验发现维生素C能显著降低总的感冒发病率。有些试验发现维生素C的确能略微减轻症状,缩短病程
(例如从平均5.8天缩短到5.5天)
,问题是这样几个小时的差别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1975年发表的一项研究结果十分有趣,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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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实验历时9个月,一共有三百多名受试者参加,都是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
(NIH)
的工作人员。受试者被随机分为四组:第一组自始至终每天服用安慰剂;第二组在感冒发生前服用安慰剂,发生感冒后每天服用3克维生素C;第三组在感冒发生前每天服用3克维生素C,发生感冒后改为安慰剂;第四组在感冒发生前后每天分别服用3克和6克维生素C。研究从九月份开始,到次年五月份结束,包括了感冒高发的秋、冬、春三季。所有受试者都被告知这是一项采用双盲对照法的临床试验,目的是研究维生素C对预防和治疗感冒的作用,并且签署了知情同意书。
这次实验的设计百密一疏,出了一个纰漏:研究人员为了赶在秋季到来时开始实验,没有把用胶囊封装的安慰剂的味道调成和维生素C一样的酸味。在研究过程中,陆续有一些受试者中途退出,尤其是服用安慰剂的对照组,退出的比例特别高。研究人员对此顿生疑窦,于是在9个月的研究结束后进行了一项问卷调查,发现大约一半的受试者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打开胶囊,凭着药粉的味道,正确地猜出所吃的是维生素C还是安慰剂。分到安慰剂对照组的一些受试者觉得自己得不到服用维生素C的好处,干脆中途打了退堂鼓。
由于有一半受试者不符合双盲法的要求,研究人员只能将猜出自己吃了什么药的受试对象挑出来,单独进行分析。得到的结果令人吃惊:不知道自己分在哪一组、也就是符合实验设计的双盲法的受试对象,得了感冒后如果服用安慰剂,平均病程是6.3天,如果服用维生素C,平均病程是6.7天,表明维生素C对缩短病程无效。而那些猜出自己分在哪一组的受试者,得了感冒后如果服用安慰剂,平均病程是8.6天,如果服用维C,平均病程只有4.7天。表面看来,似乎维生素C将病程缩短了3.9天。但是如果将知道自己吃了什么的受试者与对此不知情的受试者比较,如果吃的是维生素C,前者的平均病程比后者短了2天;如果吃的是安慰剂,前者的平均病程比后者长了2.3天!这一结果歪打正着地表现了安慰剂效应的巨大影响:如果你相信吃下去的东西——维生素或者其它补品——有益健康,你就可能感觉它的确有效;如果你相信自己吃的是毫无治疗作用的安慰剂,你甚至可能感觉病情变得更糟
(称为“反安慰剂效应”)
,哪怕药物的实际效果,无论是维生素C的正面效果还是安慰剂的负面效果,根本就不存在!
1986年,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的教授特拉斯韦
(Truswell AS)
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文,回顾总结了自1970年以来进行的22次关于维生素C与感冒的随机双盲法临床研究结果。有12项研究发现维生素C对预防感冒发生、减轻症状、缩短病程无效。5项研究发现维生素C对预防没有作用,对减轻症状有轻微作用,但在统计学上的差别不显著。其余5项研究发现维生素C没有预防作用,但可以缩短感冒病程,虽然程度有限但在统计学上的差别是显著的。特拉斯韦教授的结论是:“维生素C对于预防感冒显然没有作用。”他同时承认,“有一些证据表明,维生素C对治疗感冒有微弱的效果,但是……每天250毫克与1000毫克或者4000毫克的效果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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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毫克维生素C是什么概念?两杯橙汁中所含维C就有那么多。如果只是想用维生素C来减轻感冒症状,犯得着冒着腹泻和其它严重副作用的风险,遵照鲍林的指示每天吞下几克维生素C药片吗?
但是鲍林认为,巨量维生素不仅对感冒有奇效,还能治疗癌症。
1970年代,鲍林与一名英国肿瘤外科医生卡梅隆
(Ewan Cameron)
合作,研究静脉注射或者口服巨量维生素C对癌症的治疗作用。二人在1976年和1978年发表了两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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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了在100名晚期癌症病人中的试验结果:接受每天10克巨量维生素C治疗后,病人的平均存活期是1000名未服用维生素C病人的3至4倍。两篇论文都发表在《美国科学院院报》。这是一份影响因子很高的学术期刊,但通常并不刊登有关临床医学试验的论文,而且有时受人诟病的一点是,科学院院士本人在《院报》上发表的有些论文,没有经过和非院士作者的论文同样严格的同行审稿过程。
除了治疗晚期癌症,鲍林还提出,服用维生素C可以预防癌症。1979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宣称“我目前的估计是,从预防性地服用维生素C做起,单靠维生素C就可以把癌症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都降低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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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H 癌症研究所的癌症治疗临床试验分部主任杜伊斯
(William DeWys)
检查了鲍林和卡梅隆的实验设计,发现存在严重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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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生素C治疗组完全由卡梅隆的病人构成,对照组则是其他医生的病人,这两组病人的选择标准不一致,所以也就没有可比性。实验组的病人存活期长,很可能是由于这组病人在实验开始前的病情就比对照组轻。
为了验证鲍林和卡梅隆所发表的结果,美国梅奥医学中心在1978年进行了一项前瞻性双盲对照试验, 受试者为晚期肺癌或消化道癌症患者,所有病人都经过肿瘤组织活检,证实其病情已经不再适合任何手术、化疗或放疗。受试者被随机分为两组,实验组每天口服10克维生素C,对照组口服味道和维生素C相似的安慰剂。试验结果于1979年以“高剂量维生素C疗法对晚期癌症无效”为题,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文中报告实验组和对照组的平均存活期都是7周左右,存活最久的一个病人来自对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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