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循道宗也常以梦境、迷幻、幽灵的显现彰显上帝之爱,信徒因此进入迷狂世界。《呼啸山庄》以一场梦魇开始,凯瑟琳那小小的白色幽灵在凄凉的旷野游荡,寻求与希刺克厉夫的灵肉复合;小说结尾,他们俩的白色幽灵,依旧在荒原徘徊,农夫、孩子都曾见到。惊异、狂热、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现实或幻觉,生或死,激情或迷狂,很难划清边界。艾米莉游离于边界,叙述她那类似循道宗神秘体验的爱情传奇,将史诗《贡达尔传奇》搬到了英格兰荒原上。
恶之花的爱欲激情,与艾米莉的宗教激情融合在了一起。
乔治·巴塔耶说:“恶也是善的梦想。”爱欲激情之恶,对于循规蹈矩、血液冰冷的“善”人而言,就是梦想。恶是激情,死亡使激情沸腾。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死别一幕,疯狂狰狞,惊心动魄,激烈的情感将主人公的吻与泪水逼迫出来,也将读者的眼泪、喟叹逼迫出来。那是怎样疯狂的激情啊:“只见凯瑟琳向前一跃,他就把她擒住了,他们拥抱得紧紧地,我想我的女主人绝不会被活着放开了:事实上,据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对我咬牙切齿,像个疯狗似的吐着白沫,带着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紧……”这种激情并未随凯瑟琳的死、随时光流逝二十年而消退,却越发魂牵梦萦,直到希刺克厉夫死前四天,达到疯狂喜悦状态,他似乎见到他的凯蒂了,暴雨夜后,他死了,双眼大睁,“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他的激情得到化解,灵肉终与凯瑟琳合二为一。
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两小无猜在旷野中奔跑。失去父亲的他们,好似在自然状态中,“他们一心希望像粗野的野人一样成长”。他们是卢梭的爱弥儿吗?爱弥儿的成长,须得摈弃一切恶的可能诱惑。一旦处于恶的环境,受恶之影响,爱弥儿也会迅速堕落。
《呼啸山庄》剧照,1939
那么,什么是恶?什么是有罪的?
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之爱欲,是本性的、原始的激情,从外在肉欲燃烧到灵魂深处。这种原始的爱欲激情,在理性道德视域,被认为是一种恶。不能放任爱弥儿的原始激情燃烧,就必须规训于理性文明吗?在理性力量导引下,一个人能否成长为“完美”的“善”人?
十九世纪的英国,乐观、进步、理性的精神左右着社会各阶层。理性力量带来巨大的社会进步和丰硕的文明成果。艾米莉笔下的原始爱欲激情,是在人类奏响理性的凯歌堂而皇之大踏步向前之时,敲出的一个不和谐音,是一点质疑,一个挑衅,一声棒喝。所以,《呼啸山庄》甫一面世,即遭维多利亚社会各阶层的质疑与谴责: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多笔墨去描写一对罪人?为什么如此激情地去写一个人的不道德行径?艾米莉对希刺克厉夫这个不道德之人的同情与热爱显然大大超过了对那些理性绅士的同情与热爱,比如乡村地主、法官、富有道德与责任感的埃德加·林。
一个场景: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第一次到画眉田庄,站在墙根,扒着窗户,向林惇家里面瞧:“啊——可真美——一个漂亮辉煌的地方,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红色的套子,纯白的天花板镶有金边,一大堆玻璃坠子银链子从天花板中间吊下来,许多光线柔和的小蜡烛照得他们闪闪发光。”《简·爱》中的桑菲尔德庄园,也有同样的猩红色房间,被夏洛蒂赞美、羡慕的笔触描写,因为她在根本上认同维多利亚时代的理性道德。简·爱从桑菲尔德庄园逃走,是因为自尊,而非对社会不平等本身有什么质疑;直到她获得财产继承权,而罗切斯特的庄园被烧成平地,自己成了一个需被人照顾的瞎子,简·爱这才回到罗切斯特身边,因为此时,他们的社会地位拉近了。
艾米莉则对社会不平等,对财富获得与分配的方式,对当时的道德规范,均怀揣质疑——窗户内的猩红色世界让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发出“可真美”的叹息,笔锋翻转,艾米莉就描写了林兄妹差点将一条小狗拉做两半——这种“可真美”,华丽的、文明的、彬彬有礼的,底下却是残忍与冷血。艾米莉借小希刺克厉夫口说:“我真瞧不起他们!”须知,现实中,艾米莉极爱动物,尤其爱狗,这个细节足以表达她的爱憎。
窗户,一个重要意象。窗户外面,是属于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荒野,充满野蛮的、原始的、自然状态中的激情力量(被认为恶的),是独属他俩的爱欲世界,两小无猜的他们,对这份爱欲尚莫知莫觉,或说,爱欲激情尚未“觉醒”;窗户内,是文明的、理性的、美丽的、合乎道德的理性力量(被认为善的)。窗户隔开了二者。凯瑟琳原本属于窗外。就在那个夜晚,一只狗咬住了她——记住,一只“恶犬”!恶的狗是一个媒介(诱因)——凯瑟琳被狗咬伤了脚,林家的人将她抬进了画眉田庄,窗户外就只剩下希刺克厉夫了,他一个人留在了原始荒野中。凯瑟琳一进入窗户内“可真美”世界,就开始学习被认为是“善”的理性文明:如何讲话,如何穿衣,如何做一个有教养的乡村地主小姐,如何与一个“野蛮人”区分开来,同时她还学会了虚荣(“嫁给希刺克厉夫会降低身份”),虚伪(内心、灵魂里却深爱着希刺克厉夫),她学会了理性的克制,道德与忠诚(嫁给埃德加之后)。
艾米莉很是质疑这种“善”的理性文明。原始的爱欲激情充满生机、富有力量,而理性化的道德责任与仁爱,是孱弱的。凯瑟琳癫狂发作前对埃德加嚷道:“你的冷血是不能发热的,你的血管里尽流着冰水。”希刺克厉夫对耐莉说:“如果他以他那软弱的身心的整个力量爱她八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爱。凯瑟琳有一颗和我一样的深沉的心;她的整个情感被他所独占,就像把海水装在马槽里。呸!他对于她不见得比她的狗,或者她的马更亲密些。”
《呼啸山庄》剧照,1939
在管家耐莉眼中,埃德加无疑是维多利亚时代绅士的典范:温文尔雅,对凯瑟琳有节制的爱,世俗人们的爱大抵如此;像希刺克厉夫那样,过分激烈的爱,是黑暗的,具有摧毁力,他用毕生精力来复仇,很不符合社会伦常。但是,当耐莉作为一个叙述者、旁观者时,她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咳,到头来我们总归是为了自己。温和慷慨的人不过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稍微公平一点罢了,等到种种情况使得两个人都感觉到一方的利益并不是对方思想中主要关心的事物的时候,幸福就完结了。”耐莉以管家口吻,直接批评了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的自私的爱,对足以烧毁一切的爱欲激情感到恐惧;但她在正面叙述埃德加时,也暗含批评:埃德加与他的妹妹伊莎贝拉同样自私,甚至更加冷血:
希刺克厉夫与伊莎贝拉私奔前,要吊死她的狗(被她弃之不顾濒死复活的狗倒比主人多情哩),还声称要吊死她家的所有人,并嘲笑道:“任何残忍都引不起她的厌恶,我猜想只要她这宝贝的本人的安全不受损害,她对于那种残忍还有一种内心的欣赏哩”。(呼应小时候在窗外看见林惇兄妹几乎要将一条狗拉成两半的场景)凯瑟琳疯狂时,从枕头中咬出羽毛,浮现在她迷狂脑海的,是一件小事:她不许希刺克厉夫再打水鸟了,希从此就不打了。两个细节相互比照:充满复仇欲望的、残忍的希刺克厉夫,倒似乎比娇贵的、温柔的伊莎贝拉更仁慈呢。
至于仁慈的有责任富爱心的绅士埃德加,一旦发现妹妹(父母双亡后唯一的亲人),居然与自己向来瞧不起的野蛮人希刺克厉夫私奔,辱没了门楣,降低了身份,就彻底与妹妹断绝关系,以至于伊莎贝拉渴求哥哥一封信不可得,连凯瑟琳死了都没让近在咫尺的妹妹回家奔丧。希刺克厉夫说:“他是任由他的妹妹在世上漂泊,再也不过问她的死活。”辱没门楣之耻,胜过兄妹之情。其中还藏着隐忧:假如他没有男嗣,就意味着财产有落入希刺克厉夫之手的危险。也只有财产,才能刺激埃德加冷漠的心,两处细节:辛德雷死,耐莉说哈里顿是恩萧家的唯一继承人,应将他接回画眉田庄,埃德加这才同意耐莉回呼啸山庄帮忙(去探听虚实),等耐莉回来告诉他,恩萧家的财产已全部抵押给了希刺克厉夫,哈里顿一无所有了,他就失去兴趣,放弃了保护恩萧家血脉的责任,幼小的哈里顿也便完全扔给他们眼中的恶魔希刺克厉夫;妹妹在外漂泊了十二年,埃德加从没将她接回家过,可是她一死,他就飞奔去接外甥小希刺克厉夫,因为事关林惇家的财产继承;一旦希刺克厉夫来讨要儿子,埃德加意识到缺乏法律力量来保护财产,也就迅速遗忘了妹妹的嘱托,一天都没有耽搁地将小希刺克厉夫主动送回到呼啸山庄,往后的岁月,一次都没再见过,也不允许女儿知道小外甥近在咫尺。
“他血管里流的是冰水”,埃德加爱的能力是孱弱的,他被教导去行合乎要求的责任与仁慈,虽浮于表面、无法深入灵魂中,但以社会道德规范言,也并没有什么过错。而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自私任性,欲望赤裸,却拥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艾米莉刻意描写两个男人如何对待凯瑟琳之死:埃德加的哀恸是平静的、节制的、合乎理性的;而希刺克厉夫是狂野的、黑暗的,他的激情是恐怖的、出乎理性的。希刺克厉夫当晚试图掘墓,往后二十年,一直被凯瑟琳魂灵缠绕,直到死,才与凯瑟琳复合。这是怎样的激情呢?那种伤心欲绝,连完全倾向主人埃德加的耐莉,都为之震动。与之对比,艾米莉这样描写凯瑟琳死后的埃德加:“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锐,以致任何他可能看到或听到希刺克厉夫的地方他决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种反感,把他化作一个道地的隐士……但他太善良了,不会长久地完全不快乐的。他也不祈求凯瑟琳的魂牵梦萦。时间会使人听天由命的,而且带来了一种比日常的欢乐还甜蜜的忧郁。”不能责怪埃德加,他是这样被文明塑造,自私的,节制的,对情感和欲望的承受与体现也都是孱弱的,但你不能说他不真诚。他只是主动逃避一切过分强大的冲击,不愿意承受过深的痛苦,他会遗忘,淡化,自我逃避,甚至自己欺骗自己,“他以热烈、温柔的爱情,以及对更好的世界的热望,来回忆、纪念她”。当他的后代面临威胁,家产可能遭遇侵吞,他既没有能力来保护子侄,也没有能力保护财产。他是没落的地主,传统的绅士,是一个被资本主义理性文明塑造的可怜虫,面临更强大的弱肉强食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但他还是温柔的。而希刺克厉夫之子,小林惇是埃德加更为卑弱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