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灵感触发、情感表达的角度看,张郞郞画画,与他写诗作文,是同一回事儿。唯其如此,他将自己的画作,定义为“文人画”。
“文人画”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在唐代,王维就提出“诗中有画,画中的诗”主张,此后成为历代文人画家的艺术圭臬。乍一看,张郞郞的画风与传统的“文人画”相去甚远,与当今流行的“新文人画”也大异其趣。因为在他的画里,看不出多少传统的诗、书、画、印的功力,而这些正是“新文人画”诸公大力标榜的。
平心而论,传统的诗、书、画、印功力,对于一个秉赋超群,志向远大,有望成为艺术大师的人来说,是一种必要的锦上添花,使他在筚路蓝缕、开创新境的同时,确保艺术质地的精纯,经得起法眼的挑剔和时间的考验,使“新”与“好”达到完美统一;而对于艺术资质平常的人,一味强调这种功力而不及其余,或许能造就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至于能否登堂入室,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从这个角度看,张郞郞的绘画创作别具一种示范的意义。可以说,他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传统文人画的现代转型,为“新文人画”打开一个新的艺术空间。
张郎郎 《焉知鱼乐》
综合材料
75×100 cm 2017年
写到这里,不能不交代一下张郞郞的艺术背景。他是上世纪中国“新时期文学”(指文革结束后思想禁锢解放的文学历史阶段)的先驱者,先锋诗人食指著名的代表作《相信未来》,因他的触发而诞生。张郞郞自幼爱好文学绘画,父亲张仃是才华横溢的漫画家,中共党内首席艺术设计师,母亲陈布文是不同寻常的知识女性、体制外的潜在写作者。张郞郞中和了父母双方的遗传基因,成为那个时代的另类精神骄子。上世纪60年代初,尚在中学读书的张郞郞,凭青春期的激情和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胆量,秘密组织文学沙龙“太阳纵队”。在马雅可夫斯基、洛尔迦、艾吕雅等西方现代诗人的刺激下,创作一批游离时代主旋律,直抒胸臆、追求真善美的诗歌,时过境迁,这些作品依然不失艺术魅力,其中的代表作《鸽子》这样写道——
我对它说过的,是的,我说过。/在那乳白的晨雾笼罩时/我对它说过/我的声音透过这柔和的纱帐,/我自己听得见/它变得像雾一样神秘/它像梦里的喃喃的歌声,/在晨光里袅袅升腾,/发着红红的微光/如同那远方模糊的太阳。/是的,我对它说过:/飞去吧,这不是你的家。/大概是没听见,/它困呢,/它把雪白的羽毛紧贴着我,/它把头轻轻地垂下,/仿佛它是一颗纯洁的心,/一颗只会爱的,纯白的心,/它靠着我鲜红的年轻的心,/像两颗情人的心一样。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它的家,/我对它说过/在那乳白的晨光里/是的,我说过,/我真诚的说过,在蔚蓝的天空下,/我悲哀的说过,在秋叶的金雨下,/我不止一次地说过,/飞去吧,/这不是你的家。/我说过,/当白雪在空中交织着无声的图案,/我对它轻轻地说:/像宁静的火炉低语,/像烟斗里的余烟,/我对它说着。/可是/它仿佛没听见,/它累呢,/它呢喃着睡在我怀里,/那样的信任,那样的依靠/我好像变成了强有力的/保护弱者的英雄。/它沉静的酣睡着,/像是窗外的白雪/可这是团温暖的雪……
我对它说过,/是的,是在那火炉旁的冬日,/那漫长与安静的冬日。/我说过,这不是你的家/在瑰丽的阳光下,/在浓绿的草地上,/空气是透明的,/像酒一样浓郁的花香,/是一缕有颜色的芬芳的液流,/空气中浸润着、漫延着。/于是,它苏醒了,/站在我伸向未来的手心,/站在灿烂的自然的光芒中。/扇动了一下翅膀,/开始了飞翔。/这次,/我什么也没说,/它也什么没回答,/缓缓地一高一低地飞着,/投入了蓝天的巨大怀抱,/像一朵迅速消逝的白云。/它永远飞去了/仿佛我的心,也随它飞去了,/永远地,/我早就知道,这不是它的家,/我告诉过它,/在我失去的希望里,/在我含泪的微笑中。/这不是它的家。/“小鸽子啊,它弄错了”
张郎郎《家中一角》 72×72 cm 综合材料 2015
此诗借用阿根廷诗人阿尔贝尔蒂的《小鸽子错了》的意象,夺胎换骨,浇己胸中快垒,洛尔迦式的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谣曲风格,被作者运用自如。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鸽子不再是“和平”的象征(那个时代流行的政治文化符号),而是青春理想、自由创造和审美乌托邦的象征,作者艺术感觉的超前叛逆,由此可见一斑。更有甚者,它以“我”的精神伴侣和灵魂对话者出现,缠绵悱恻,难解难分,更其深沉、凄婉、无奈而决绝!正如已故诗评家陈超解读的那样:“鸽子本是‘我’心灵的产物,它如此高洁、天真、纤弱,但‘我’已无力保护它,使它飞翔,自由地歌唱。诗人既爱鸽子,却又劝慰鸽子飞走,至切地表达了诗人那种混合着伤感、痛惜、高傲而又无畏地抗议的复杂心情。(略)鸽子是‘我’伸向未来的心,它不见容于现实,不得不不计代价的飞离,但诗人相信它会在未来找到自己的家。”(《“X小组”和“太阳纵队”:三位前驱诗人》)
稍具艺术鉴赏力的人,不难感受此作“诗中有画”的别趣,作者的绘画艺术本能,不经意间得到充分发挥。张郞郞声言自己“喜欢用比喻、象征,也喜欢用颜色来装饰。”这正是现代诗歌创作表现“画意”的不二法门。在《鸽子》中,直接描绘鸽子的颜色仅为“雪白的羽毛”、“温暖的白雪”、“消逝的白云”,可谓惜色如金,然而,在充满色彩暗示的上下文语境中,如乳白的晨雾,蔚蓝的天空,秋叶的金雨,冬日的火炉、浓绿的草地、蓝天的巨大怀抱……,读者脑海中幻化出鸽子的意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张郎郎 《红与黑》
综合材料
350×300cm 2017年
三
《鸽子》预示了张郞郞日后的命运遭遇(文革中,张郞郞因组织非法的地下沙龙“太阳纵队”,加上对革命文艺旗手江青的攻击罪和莫须有的叛国罪,被捕并打入死牢,度过十年铁窗生涯,九死一生)。半个世纪后,已届古稀之年的张郞郞在美国退休,开始集中精力作画,令人耳目一新。
张郞郞的新文人画无疑是文学与绘画联姻的产物,其成功的关键,在“文心”与“画眼”的融通,“诗”与“画”的优势互补。它们不只以造型、色彩的形式美,吸引人的眼球,更以内涵意味的隽永打动人的心灵。
颇具抽象表现主义画风的《红与黑》,是一幅令人过目难忘的沉痛之作,对于我们反思文革,反思中国现代的历史,极具启示意义。关于这幅作品作者这样解释:“文革那段时间是红与黑纠结最厉害的时候,那个时候都要穿绿军装,所以画中有一个穿军装的人。我母亲曾告诉过我们,当你在渡过最难熬的痛苦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灵魂出窍,要不然你扛不住。所以我画的这个人是漂浮在空中的,他在纠结的痛苦中只能灵魂出窍了。”时过境迁,我们可以看清:所谓红与黑的纠结,很大程度是人为的,最终演变为“革命”与“反动”形式上的势不两立,前者对后者毫不留情的消灭。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既不“革命”也不“反动”,具有独立品格的“边缘人”,被推入悲惨的境地,除了灵魂出窍,别无它法。画面中着草绿色军装的空中飞人,无疑是张郞郞的化身,令人想起《鸽子》中那只最终飞向蓝天的洁白鸽子。
《海默印象》是张郞郞另一幅震撼人心的力作。蓝色的背景下,棕色酒瓶相伴的黄色涡旋纹图案的桌面前,拥坐一个京剧黑头般的汉子,他手握酒杯,神情悲怆,一对超大的巨眼直视前方。蓝色墙上有稚气十足的小女像,暗示着主人公借酒浇愁的原因。脸部的描绘,融合了“立体派”“表现主义”“野兽派”的手法,色彩的大胆使用,将主人公悲怆的内心渲染无遗。
张郎郎 《戏如人生》
综合材料
75×100 cm 2017年
这幅画视觉冲击力之大,给人的印象之深,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它浓缩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隐含着纷繁复杂的精神信息,令人百看不厌。
张郞郞这样交代此画的起源:“海默特别爱喝酒,当时他和太太离婚了,女儿也被带去了天津。海默那时四十岁,他对我说:‘当年的林如海四十岁时送走了林黛玉,现在我也把我女儿送走了。’他在墙上挂了女儿的像,因为想念女儿的苦闷而喝酒。当时他在文学上的是我们的引路人,我们最早看的很多书都是从他家里借的。我对他非常崇敬感恩,我那时十七八岁,给他画了一幅像送给他,他很高兴。经过文革,这幅画不知哪儿去了。现在我按照这个风格把这张画重新画起来。”
然而在我看来,《海默印象》包含的意味,已远远超出妻离子散、借酒浇愁的人之常情,一种铺天盖地的悲怆之气,笼罩于整个画面,令人悚然,令人战栗。细细想来,它与张郞郞当年为海默作的慰问之作,一定有很大的不同。因为那时张郞郞不到二十岁,涉世未深,后来重绘这幅画时,已届古稀之年,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九死一生的人生历练,不可能不在画上留下印痕。画上有两个落款时间,一为“2012年1月8日”,另一为“2014年11月12日完”,说明此画创作前后持续将近三年,作者对它的重视,为之付出的心血,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