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我们其实很难想象年轻人也会与死亡和丧亲产生关联。他们看起来正处在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应该是朝气蓬勃的。现代社会习惯性否认衰老的过程、死亡的必然和哀伤的痛苦,这样一个社会自然也不允许我们思考,这些负面的人生经验居然会发生在年轻人身上。
但事实上,经历父母离世的年轻子女数量,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多。参考有代表性的数据来估计,占比在3.4%到11%之间。这也意味
在我们身边,每十几个年轻人里可能就有一两个人经历过父/母离世。
更关键的是,这通常是这些年轻人第一次直面至亲的死亡,第一次真正经历哀伤。在一个缺乏死亡教育的社会,他们几乎对哀伤一无所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迫经历这场人生中最初也最沉重的离别。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你会经历什么?你接下去会怎么样?他们只能在一片茫然未知中摸索前行。这其实是一场被整个社会遗忘的人生第一次。
我为什么会想要研究年轻子女的哀伤呢?除了它是一个重要的学术议题之外,也是对我自己人生的一次回答。
这是我在2016年写下的两句话。当时我正在旁听香港中文大学陈智豪教授的课程《与哀伤共存》,他让同学们写下对课程的期待。我这样写道:“我想知道要怎么与哀伤共处。我的哀伤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我爱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而我每天都觉得好痛。”
2014年7月29日,我的母亲因为突发中风去世,我的人生也因此被推入了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这也是我想和大家分享的我的第二个重要的身份:
我是一个因母亲离世而哀伤的女儿
,这也是我最核心却最隐秘的身份。
我记得妈妈火化那天,我哭得很崩溃,眼泪鼻涕一直往下掉,眼镜也一直滑下来,同学们坐在我身边,温柔地伸手帮我托住眼镜,允许我哭。这份温柔的同在,我到现在依然记得。
但是葬礼结束后,我发现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最爱的母亲死亡而暂停。我可以在朋友面前哭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慢慢地我意识到,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父母离世,并不明白这种伤痛究竟有多深。
而在我妈妈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家里的亲戚已经不再会安慰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句:“你要放下,你要坚强。”但那个时候其实妈妈才刚刚去世5个月左右。所以我学会了把眼泪藏起来,这样至少不会再有人可以评判。但同时,我心里也开始质疑自己: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我还在难过?我是不是不正常?
后来,我到了中文大学读博。在某种奇妙的安排下,我发现,原来“丧亲与哀伤”是一门被认真研究的学问,我的丧母经历不再是别人支支吾吾的“那件事”,而是有一个正式的学术名词,叫作Bereavement;我的情绪也不再是家人和朋友含糊带过的“难过”,而是有了一个清晰的定义,叫作Grief。甚至,在香港有一家叫作赆明会的非营利机构,30多年来一直专注为丧亲者提供哀伤陪伴和辅导。
后来我开始阅读各种丧亲与哀伤相关的理论书籍时,仿佛进入了一个神奇的魔法世界。原来,丧亲研究的起点,竟然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而他提出的哀伤工作影响了哀伤辅导半个多世纪。
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里,还有依附理论、哀伤阶段论、意义重构理论等各种理论。就这样,我的伤痛没有在现实生活里被接纳,但居然在学术世界中找到了容身之处。
父母早逝之后
这一时期的我也是困惑的:除了我之外,其他丧亲者的哀伤经验是怎样的?他们会不会其实很快就放下了哀伤?在生活中,我甚至从未遇到过一个公开表露过有丧亲经历的人。
后来,历经重重波折,我招募到了44位研究参与者,用了13个月的时间进行访谈。
绝大多数年轻子女告诉我,在父母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多年里,他们的日常生活被各种激烈的哀伤情绪充斥着。
有一些哀伤反应与抑郁症很相似,比如有人长达半年难以入睡,食欲减退;有人感觉精力被掏空了,连倒一杯水的力气都没有;还有人出现了持续的躯体化症状,比如头晕一个多月,脑后疼了很久,而且这个症状跟他父亲去世的原因很相似。
但在别人眼中,他们的哀伤几乎是隐形的。因为他们和当时的我一样,依然在照常读书、工作、社交,扮演着“正常人”的角色。可在这一切的表象之下,他们经历着不请自来的自杀念头、持续的焦虑和不安、生命意义的消失,还有无尽的绝望……
这是杨小姐,我的第16位研究参与者。在接受访谈的3年前,有一天凌晨三点多,她在睡梦中接到了姨妈的电话,被告知她的父亲“走”了。杨小姐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在电话里甚至都不敢说出“死”这个字,只是不断追问: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不能说话了?
后来她才得知,那天晚上父母吵了一架,爸爸说心口疼,于是去了家附近的医院。候诊的人很多,爸爸性子急,不愿排队挂号。杨小姐觉得爸爸是因为节省,他总觉得小病忍忍就好。爸爸转身要走,谁知刚一转身就晕倒了。大姨父背着他冲向抢救室,其实也就两分钟的距离,但医生却说没救了。
杨小姐的家乡有保留全尸土葬的习俗,家人连夜叫车车把爸爸的遗体运走了,没有做解剖,所以杨小姐始终不知道爸爸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人就没了?她只能凭爸爸生前说过胸口疼,推测是心梗。在爸爸去世后的两年里,她整个人浑浑噩噩,感觉生不如死,也有过轻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