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人吃完,掏出手帕擦嘴,抬头看过来。他摸摸梳起的背头,盯着我看了一会,笑出声来:“册那娘(
金醉注:上海话,类似他妈的
),怎么是你!”
我也笑了,没想到在这儿见到钟树海,还是被当贼抓来的。
民国六年(
1917年
),我有个朋友的儿子被云霄五岳门拐走,老钟和我一起查了这个案子。当时,他还在天津青帮混。(
金醉注:参加《北洋夜行记006》
)
办完那事儿,老钟去了广东,说是要搞革命。一别四五年,他竟加入了上海青帮。
他说,干他们这行的,可以不要命,但家还是要的。他是苏州人,家里有母亲和姐姐,在上海做事心里踏实。
介绍了我和小宝,那小姑娘盯着我俩:“读书人还能那么厉害?”说完,掏出我那把枪,搁在饭桌上。
老钟瞪他一眼,伸出手掌:“你自己的呢?”她别过脸哼了一声,掏出掌心雷,塞给老钟。
这小姑娘叫林小山,是老钟的养女。几年前,她父母在江边遇上抢劫,死在水盗刀下,老钟救下她,带在身边。
老钟说,自己从小佩服读书人,想让这孩子读书,给她报了租界的洋学校。她却成天逃学,玩枪玩炮,比谁懂的都多。
“金条的事情,紧盯着不让她插手,还是跟着瞎闹。”
上个月15号,宁波路福源钱庄丢了一批金条。这批货是朱五一笔生意的贷款金条,共三十斤。那天正在店里交接,闯进两个端机枪的蒙面人,打死保镖,抢了金条就跑了。
福源钱庄的支票。福源钱庄,本名协源钱庄。经宁波慈城人秦润卿经营后,成为上海钱业中资本最雄厚的一家。该支票由上海信和纱厂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黄首民签发。
我说,朱五是谁,这种事交给巡捕房不就行了?
老钟摸出个烟斗点上,说自己本来不想插手,但碍着朱葆三的面子,“朱五是朱葆三的公子。”
我惊了一下。
这是个三天两头都要见报的名人。从前在《申报》,我还因为他救济定海灾民的事,写过他的报道。
朱葆三(1848—1926),浙江定海人,上海总商会会长。创办多种实业,亦投资保险业,是上海工商界显赫一时的人物。五四运动之后,全国掀起反日浪潮,晚年朱葆三因亲日立场,被人指责卖国,不得不辞去上海总商会长之职务。
今天早上,小山得到消息,说有人在码头兑换那批金条,带人赶了过去。
小宝说,肯定是有人引她去的,随便栽赃个人,把事儿搅乱。
老钟点头,说:“栽赃你的那金条,就是茂生银楼的,每个都特意印了朱家的标记。敢拿真货来钓鱼,不会是小贼。”
小宝挠头,说要不是我晕船,他跑不了。
老钟大笑:“要不晕船,也没人敢拿你下手——这事我会办,再多金条也比不了朋友,先好好玩几天。”
晚上,老钟带我和小宝在大世界舞场喝酒。老钟开了几瓶香槟,邀请其他客人一起喝。
舞场里灯光昏黄,地板光滑,一个洋人吹奏着萨克斯风,角落里站着一身白衣的年轻人,臂弯搭着毛巾,等着随时伺候。
北京没有这排场,小宝看得晕头转向。
民国时候,上海娱乐业远比北京发达,舞场是一大特色。《上海鳞爪》记载:民国时上海“跳舞场的开设虽不及电影院之多,然也有三十多家……最普通的代价,一块大洋可以跳三次,每次只费三角三分,就可和半裸的粉香扑鼻的、婀娜多姿的舞女搂抱接触了。”图为30年代的百乐门舞厅,玻璃舞池。
一个穿旗袍短裙的卷发女人走过来,坐进老钟旁边的沙发,翘起腿,用红色的高跟鞋指了指我和小宝。
“海爷朋友?”
老钟放下雪茄,介绍说,这是大世界的“跳舞皇后”,叫岫云。
她拉起老钟,要跳舞,老钟摆手:“你陪老金玩。”说完,也不等我说话,叫人买了舞票。
当时的上海舞场,顾客要向侍者购买舞票,将舞票交给舞女,然后才能跳舞。 图为1943年大都会舞厅舞票贰百圆,当时货币相比二十年代稍微贬值。
岫云拉我进舞池,跳起交际舞。幸好我从前跳过,多少记得,不算丢人。
她脸上抹着浓妆,颧骨挺着,嘴角一笑,就垂下眼睛。我跟着舞步走,低头不说话。
这女人脚踝很瘦,小腿有劲,裙角下露出浑圆的大腿。我问她是不是跳舞很多年了。
她没接话,反问我:“金爷北京来的?我也去过北京。”
我说是,问她哪里人。
“我是苏州人,跟海爷老乡。”
舞池里换上了爵士乐,我俩停下脚步。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一个梳油头穿西装的男人仰头笑着走过。他一左一右搂着俩白俄妓女,都半裸着胸脯。
岫云扭头瞅了一眼:“这个瘪三儿不知怎么一夜发达了,听说拿金子当钱花。”
我哦了一声,请她到窗边抽烟,问她怎么回事。
她指着那男人的背影:“这人以前纠缠过我,当时没见他那么有钱。前天有姐妹说他大把花钱,还说自己有金子。”
我抽完烟,给了岫云小费,让她先自己玩。
老钟查了这人,果然有问题。他是个小偷,叫袁阿生,常年在法租界混,有一套手艺,专吃珠宝店和银号钱庄,是个“瓢把子”(
金醉注:小头目
)。
老钟叫人查了他在大世界的账单。半个月前,他才开始大手花钱的,不但天天点好酒,还给过不少舞女小费。
除了大世界,附近的赌场也有人见他,输得多,不心疼。
最要紧的是,福源钱庄被抢的那天早上,有人见他去过,他走没多久,就出事了。
我说:“这舞女的话也不一定准。事情出在你地盘上,这种人不敢吧?”
老钟给我和小宝倒酒:“先抓。要真是个瓢把子,多少会知道点什么。”
他怀疑,这件事很可能是外来的匪盗做的,袁阿生应该是个踩点牵线的。
早上在船上栽赃小宝的那人,已经查过,就是个外地来的。收了钱办事,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用老钟的话说,上海地面上虽然乱,但不管大盗还是蟊贼,都是明面上的,谁管哪片儿大家心知肚明。
越往北方的人,反而越不懂规矩,都喜欢偷摸儿着干。
第二天一早,老钟安排的人还没动手,小山带人架着袁阿生来了。
大清早,小山找了两个法租界的便衣华探,连哄带骗,两人便堵在袁阿生住的饭店门口。
上海租界的华人便衣侦探。相比洋人侦探高鼻深目,华人便衣更容易隐蔽身份。
这贼确实有一手,一出门就察觉不对,遛着墙根走,两个便衣紧跟着,从法租界追到了英租界。
袁阿生从老北门跑进河南路,进了英租界,转身跟法国巡捕打招呼,巡捕干瞪眼,不敢越界。
“就知道这小赤佬会玩花样。”小山伸手揪着袁阿生的招风耳,“幸亏我早就找好了英租界的红头阿三。”
旧上海的英法租界有明确的界限,不能相互跨越界限执法。图片为英租界印度巡捕,当时的印度巡捕以锡克教徒为多,通常佩戴红色头巾,故称红头;阿三的起源说法则不一,说法之一是,英国体系警察的称呼阿Sir的转音;另一种说法是,印度巡捕对英国长官经常回答“Yes, I see.”与上海话的“阿三”谐音。
老钟让小山放开袁阿生,问他知不知道福源钱庄的案子。
袁阿生抹了抹耷拉下来的头发,看了看老钟和我,点了点头:“听说丢了金条?”
小山摘下皮手套,搧了他一巴掌:“金条在哪?”
袁阿生大喊冤枉,说不是我干的。边说边摇头,两只耳朵呼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