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张廷玉的话让乾隆听了很不痛快。要知道,刘基求归是朱元璋猜忌功臣的结果,张廷玉以此为例,岂不是把自己也当成了朱元璋那样的刻薄寡恩之主?作为朝中重臣,一身任天下之重,岂能以艰钜自诿,而以承平自逸?如果七十必令悬车,又何来八十杖朝之典?如必以泉石倘徉,高蹈为适,独不闻武侯鞠躬尽瘁之训耶?
话说到这里,张廷玉也不敢再辩了,只得免冠叩首,呜咽不能自胜。眼看老臣流涕,乾隆也不好怎么样,当日之辩无果而终。退朝后,一向争强好胜的乾隆觉得道理没有说清,于是又在次日发布长篇谕旨,将这番争论公布于天下。
谕旨中,乾隆一下就把此事提到了“君臣大义”的高度,说“为君则乾乾不息,为臣则蹇蹇匪躬,所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张廷玉身为老臣,“不独受皇祖、皇考至优至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余年眷待之隆,亦不当言去。即令果必当去,朕且不忍令卿遽去,而卿顾能辞朕去耶?”
乾隆又说,如果有人参奏张廷玉恋栈要职而求去,这尚可理解;无人参奏而自行求去,则有违君臣大义。为人臣者,断不可存此心;如预存此心,必将漠视一切,君臣间泛泛如秦越人之相视矣!如此,年至则奉身以退,谁又肯为国尽心出力?“此所系于国体官方、人心世道者甚大!”更何况,“我朝待大臣恩礼笃至,而不忍轻令解职。大臣苟非隆老有疾,不轻陈请,恐不知者反议其贪位恋职,而谓国家不能优老。”
最后,乾隆还是对此事做了一定的妥协,令张廷玉不必兼理吏部的所有具体事务,改由大学士来保兼管吏部事。
高阳在《柏台故事》中说,乾隆之所以不准张廷玉退休,原因有二:一是担心张廷玉回到桐城故里后,以其肚子里的存货,如雍正继位及弑兄屠弟,杀年羹尧、隆科多灭口等秘事恐怕会流传民间;二是乾隆认为张廷玉虽然祖籍桐城,但其家数代为官,自小“长于京邸,子孙绕膝,原不必以林泉为乐”,在京城同样可以“从容及仗,颐养天和”。
高阳之说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其所说的秘事未必是真,而以张廷玉的谨慎性格,所谓秘史外传也没有得到事实的证明。如以乾隆的个人角度来看,张廷玉很可能是因为他在朝中受了冷落、心生不满所致。而且,张廷玉一再乞休的做法明显表明,他对自己的忠诚和个人感情远不及对父皇雍正,这才是让乾隆感到十分生气的原因所在。
张廷玉
三
此时的张廷玉,运气也有点背。在乞休被拒不久,因为孝贤皇后的突然去世,乾隆性情大变,大清官场人人自危,张廷玉也不能例外。当年九月,乾隆《御制诗集》刻本刊行后,由于其中讹误甚多,作为总裁官的张廷玉被交部议处;十月,翰林院所撰的孝贤皇后冬至祭文中用“泉台”一词不妥,张廷玉作为撰文人之一,也被罚俸一年;十一月,张廷玉等又因拟写票签错误而被交部议处,最后被销去二级。
拟旨、文字原本是张廷玉的优长,但乾隆偏要在这个问题上一再挑刺,这让张廷玉难免有“伴君如伴虎”之惧。张廷玉做了一辈子的官,一直以来都是顺风顺水,基本没犯过什么错,但要是事到终了而晚节不保,那前面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想到这里,张廷玉渴望退隐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烈,及时抽身退步,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就成为他余生最大的愿望了。
乾隆十三年的风波日渐退去后,张廷玉终于抓住了一次难得的机会。在次年十一月的一次君臣谈话中,乾隆发现张廷玉这一年多来的变化太大了,其思维明显迟滞,说话也时常颠三倒四,昔日警敏周密之能臣,已成老态龙钟之颓势。有见于此,乾隆心中也不免感叹,岁月无情,概莫能外!
召对结束后,乾隆顺便问起其身体状况,张廷玉趁机详陈衰疲之状,并试探性地提出退休请求。这次,乾隆总算动了恻隐之心。数日后,乾隆发布谕旨,称张廷玉“自今年秋冬以来,精采矍铄,视前大减,……夫座右鼎彝古器,尚欲久陈几席,何况庙堂元老,谊切股肱。
然亲见其老态日增,强留转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实又不忍出诸口”。之后,乾隆命人将谕旨送到张府,让张廷玉自择去留。
按乾隆的设想,老练过人的张廷玉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回奏时应一面陈述自己老病不堪,难于支持,另一方面又犬马恋主,不忍离去;这样的话,乾隆才好顺水推舟,做出关心老臣的姿态,特命其荣归故里,优游泉林。如此,君臣应对才算是干净漂亮,成就一段佳话。
但是,让乾隆大失所望的是,张廷玉见旨后喜出望外,当即上奏谢恩,“请得暂辞阙廷,于后年江宁迎驾。”事已如此,乾隆也看出张廷玉一来是求去心切,二来也确实是老了,已不复当年的精明。既然这样,就放他走吧!
为此,乾隆再发谕旨,说“大学士既陈奏恳款如此,应加恩遂其初愿,示朕优老眷旧,恩礼始终之意。著准以原官致仕。”此外,“伯爵非职任官可比,仍著带于本身。”因为此时正是严冬,乾隆又安排张廷玉在明年春天启行,届期另颁恩谕,南巡时也可相见。谕旨最末,乾隆还展开联想的翅膀,说十年之后,“朕五十正寿,大学士亦将九十,轻舟北来,扶鸠入觐”;届时,君臣重逢话旧,“成堂廉盛事,不亦休欤!”
按说,张廷玉的一生仕业到此算是划上圆满的句号了。但鬼使神差的是,张廷玉这时又想起了“配享”问题,这问题不解决,他走也走得不安心。是啊,此前乾隆在谕旨中说过,“从祀元臣,岂有归田终老之理”,而自己的对头、文渊阁大学士史贻直等人也曾参奏自己不当配享,这万一回到故里而失去配享荣誉,未免有些太过可惜了。
辗转数日后,张廷玉在儿子的搀扶下进宫面见皇帝,请求以一言为券,保证自己死后能配享太庙。如此惊人之举,若是换到以前,张廷玉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
乾隆听了张廷玉的哀哀请求后也是惊诧莫名,继而十分不快。他万万没想到,张廷玉竟然会得寸进尺,所言所行迹近要挟,竟然要皇帝写保证书!且别说自己没不让张廷玉配享太庙的打算,就算有,那也容不得张廷玉指手画脚啊?张廷玉这么想、这么干,明摆着就是信不过他嘛!
想到这里,乾隆真是差点把肚皮气爆。但到最后,他还是忍住了这口气,算了,好事做到底,不跟这老糊涂计较了。毕竟,张廷玉是三朝老臣,雍正遗诏“保其始终不渝”并令其配享太庙,就算不看张廷玉的面子,也要顾及父皇的面子吧。
当然,身为皇帝之尊,保证书是不能写的,不过可以破例再开一次恩,以诗为券,算是答应了张廷玉的请求。当晚,乾隆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于是他写了一首意味深长的诗给张廷玉,曰:造膝陈情乞一辞,动予矜恻动予悲。先皇遗诏惟钦此,去国余思或过之。可例青田原侑庙,漫愁郑国竟摧碑,吾非尧舜谁皋契?汗简评论且听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