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洋景的特别引人之处是,你从任何一个地方开始观看都是一样的。因为银幕和座位都是圆形的,所以每幅画面都会走过每个座位。你从两个小镜子中望进去,画面映现在远处黯淡的背景上。棚子里总有空座,特别是在我的童年将要结束时,西洋景已经渐渐不时髦了。人们习惯于坐在半满的棚子里周游世界各地。
观看西洋景的观众
西洋景里没有那种看电影做周游时让人慵懒疲倦的音乐。虽然西洋景里的那种声响有点儿吵人,我却觉得比电影里的音乐要好。那是一种铃声。每当一幅画面跳离屏幕,会先出现一个空格,以便给下一幅画面留出位置,那时就会响起几秒钟的铃声。每当铃声响起时,挺拔的山峦,窗棂明净的城市,浓烟蒸腾的火车站,葡萄园的每一片藤叶都浸透了离别的感伤。于是我确信这一次无法看够那些美景佳处,我决定第二天一定再来,虽然这样的决定从来没有实现过。在我还犹犹豫豫时,把我隔在外面的木柜后面的整个布景就震动起来,小画框里的画片晃晃悠悠地向左侧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期尚且盛行的西洋景艺术在二十世纪就绝迹了,小孩子们是它的最后观众。
画面中那些遥远的地方对他们其实并不总是陌生的,
有时候远方唤起的渴望并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种回家的召唤。
有一个下午,在那座透明清晰的叫做艾克斯的小城前,我望着米拉波广场对自己说,那梧桐树遮护下的石头小路,不就是我曾经游戏过的地方吗?
如果下雨,我便不在门口的五十张样片的目录前停留。我直接走进放映棚,发现北欧狭窄海湾里和椰子树下的那种光芒和傍晚我做家庭作业时照亮书桌的灯光是一样的。除非有时灯泡突然坏了,使得那自然景色变得黯淡无光。这时它默默静卧于灰色的天空之下。其时,如果我更加留意的话,似乎还可以听得到其中的风声和钟声。
电话机
或许是因为电话机的构造,或许是因为记忆的缘故
——肯定的是,
小时候,电话机里的回音听起来和今天的迥然不同。那是一种夜的声音
,没有缪斯为它报信。那声音所来自的夜就是万物诞生之前的那个夜。隐藏在电话机里的声音就像一个新生儿。电话机和我是同日同时生的孪生兄弟。我得以亲身经历它怎样度过了备受歧视的最初几年。后来,
当枝形吊灯、壁炉屏风、棕榈盆景、落地支架、雕花灯台和凸窗雕饰这类曾在客厅里闪烁的装饰品早已衰败和被淘汰时,电话机就耀武扬威地告别了阴暗的过道,迁入了年轻一代所居住的光线明亮的房间
,就像神话中被放逐山谷又凯旋归来的英雄。
电话机成了年轻一代寂寞中的安慰,它给悲观厌世的人带来最后一线希望,被抛弃的人与它分享榻床
。
当初和电话机那种被放逐命运相配的刺耳声音现在也因为大家的期待而变得柔和了
。
很多使用电话机的人并不知道它的出现曾经在家庭中造成了多大的灾难
。我父母亲中午两点至四点习惯午休,如果这时候同学打来电话,铃声听起来就像警报声。此时父母不仅从午休中被吵醒,他们更感到可以心安理得地午休的那个时代受到了威胁。父亲和官僚机构意见不合的情况屡屡发生,有时他甚至对着电话机暴跳如雷,向申诉机构发出恐吓。而父亲更大的发泄对象则是那个电话机手柄。他摇那手柄达几分钟之久,简直到了忘我的地步,这时候他的手就像一个跳狂旋舞的异教僧侣。我心惊肉跳,我肯定,电话机那头犯了错误的女公务员一定会受到被手柄摇出的电流击倒的惩罚。
那个时期的电话机受压抑和受排斥地被挂在过道深处隐蔽的角落,一边是装着脏衣服的箱子,一边是煤气表
。
在那里,电话铃声把柏林市公寓中的恐怖放大了几倍
。每当我摸摸索索地穿过黑黑的过道,惊魂未定地去结束那恐怖的铃声,把头伸进两个像哑铃那么重的听筒之间时,我只有束手就擒,无望地听任于话筒里那个声音的摆布了。什么都无法减轻这个声音对我的控制,我无力地承受着它对我关于时间的思虑、我的计划以及我的义务感的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