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学校开运动会时,不参加比赛的同学就把饭票省下来,送给参加比赛的同学。
在那个物资短缺、粮油肉和糕点都定量供应的年代,我们正在长身体的饥饿之中,每天上午才第三节课就饥肠辘辘。而能够把饭票节省下来,这需要多大的克制啊。这种事情完全就是自发的,出自自愿。
而在运动会之后,运动员们又会把饭票退回去,说:“比赛完了,我还没有吃完,这些剩下的饭票,还给你吧。”回答则是:“我够了,你身体壮,能吃,就吃吧。”
直到今日,想到这些事情,我还会眼眶发热。我也参加“中长跑”比赛,是学校800米冠军。我也吃过同学的饭票。
这种感情,在朝夕相处之间,应该是人一生的珍贵收获。
然而,就像房屋抵挡不住台风,一切都摧毁了。
当时我听着这些揭发,还要纪录着这些揭发,真有种排山倒海的感觉。
同学们真诚地感到自己的“觉悟太低”,这么多“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原来这就是“复辟”。
杨德立消失了。但抓“敌人”的声浪并没有结束。
课间操抓捕,拟定这个方案的人,就是为了制造一个大恐怖、大镇压的开端。
全班人,全校人,每天都在发抖中过日子。
昆二十四中旧校门
昆二十四中的“红色恐怖”是空前的,在黑夜里,我们被命令站立,听那些曾经一起打球、一起做作业、一起郊游的“红五类”同学挥舞皮带叫骂:“老子反动儿混蛋!”当场就有同学晕倒。
比打成“反革命”还可怕的是“挖黑烙印”。杨德立被抓捕时,他还在挣扎,否认自己的罪名。而在下面的日子里,班上那些出身“黑五类”的同学,被迫争先恐后地坦白自己的“罪恶”,那都是一些莫须有的自我诬陷。
班上一个平时就很怯懦、身体瘦弱的男生,居然坦白“梦见自己想杀毛主席”。这个成果被报上去后,大家又是一阵恐惧。后来可能是上面也认为太夸张了,没有理会。
这个同学平时就没什么让人羡慕的地方,所以也没有人有什么兴趣再去整他。
平时的妒忌,也是学生中“整人”报复的一个因素。
这是一次未成年人脆弱时分的人格塌陷。
我认为,从那个时候起,我们这个班集体的情谊与人性也塌陷了。同学之间信任与关爱的基础已经被摧毁,很难恢复。
在校园里,一位老年女教师被抛入了学校水池中。她奋力挣扎,还引来讥笑。爬起来之后,她被剃成了“阴阳头”。
“天阴鬼湿声啾啾”,我时常想到这句古诗,来形容当年的校园。
那些花香鸟语的日子一去不返,并被抹黑栽脏。
我曾经邀请一位专县上的女生到家中过周日,母亲特意用“定量肉”招待她。可是在“文革”中,她居然说,我母亲要拉拢她。也许她忘记了这件事,但我至今不理她。
得罪我的人,认错就过去了。可是加害于我善良的母亲,我永不原谅。
当“大串连”开始,学校和班级很快就散了摊。
从此,人们有意地避开这往日熟悉的集体。
3.
一位母亲的呼喊
疲劳的串连归来,我在家中歇息。从外面带回许多杂乱无章的印象,自己也难以理清。
忽然,在一个晚上,有人敲我家的门。母亲开门,她没有想到,进来的也是一位母亲。
杨德立的母亲来找我了。
我站了起来,说:“你找我干什么?你去找那些文革小组的就是了。他们办的案子。”
我母亲给客人倒水,让座,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嫌我太粗鲁。
她是一位脸色黝黑、面目端庄的妇人。她先是说好话:“你是你们班最有头脑,最聪明的,所以我来找你。”
我一点不留情面地说:“你别痴心妄想了。现在平反的都是那些因为反对工作组进监狱的人,他那个是写反动标语,反革命事件,任何时候,不搞运动也是犯法的。平反不了。”
我一直站着,作出一副赶她走的架势。
我已经听说,杨的母亲几乎把我们班的人都找遍了,没有人搭理她。有一个男生还用一盆水把她泼了出去。
因为串联在外,所以,可能我是她最后来找的人。看她的样子很急切,是抱着希望的。
听我这样断然的说话,她的眼神里露出了绝望与愤怒,她转身走了。
走出门的她,忽然回过头来,对着我大声疾呼似地喊道:“你自己想想吧,你真的以为杨德立是反革命吗?”说完,她蹬着气昂昂的脚步走了。
母亲追了出去,向她道歉,请她“慢走”。回来又责备我粗暴。母亲对倒霉的人心软。
我却有一阵震呆了的感觉。
他母亲的呼喊有一种穿破夜空的力量。
我一直站在那儿,也不去准备睡觉。母亲看见了我的变化。
4.
我告诉杨妈妈,愿意出面去审查这个案子
我彻夜未眠,脑海里出现很多现成的画面,那是被我压抑住的画面。杨的母亲唤醒了它们,她最后的话像闪电掀开了帷幕:
“你自己想想,你真的以为杨德立是反革命吗?”
我和他都是热情的班干部,在以他为主力的争夺下,我班获得全校男篮冠军。我是文娱委员,在我的努力下,我班无论歌咏比赛还是文娱节目,名列全校第一。
当时盛行演朗诵剧。我撰写了剧本《革命接班人》,再现《红岩》里的一幕。杨德立扮演那个威武不屈的革命者,他拖着镣铐出场,一面朗诵:“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他的形象、声音都很入戏,一时成为校园的偶像。
我们都认真地度着自己的学习生活,敬仰着先烈,热爱着集体,追求着进步。
杨德立在最后时刻那张极度恐惧和愤怒的脸,他嘴里在喊着“我不是”,或者是“我没写”,这个疑问一直在我脑海里。
我回忆当时作过的会议记录,同学的吃惊、悔恨、表态,要跟他划清界限。那里面的话,都是一些情绪话,揭发杨平时的不满意、不服气等等,大不了就是为什么他样样出色,却总是得不到承认。
而最说不过去的是那块木板上的“反标”。其实当时我看到,就认为它不完整,那都不是一句话,只有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可以是定语,也可以是谓语。可以组成不同意思的词组。也就是说,它没有独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