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
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
(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
。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o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
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
(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
。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
。
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美的青春
(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
!青春不是长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
“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后
(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
。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
“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
(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的风!这似乎是衪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
(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
。一位末代的孤臣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一位考古学家
(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
。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
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
啊,我又打岔了……Any 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
(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
(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
。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他的丧钟。
(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 even the rain,has such small hands)。
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
三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