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就是物质和精神的奇妙关系。
正如这次的《俄狄浦斯》,它是一出话剧作为空间艺术的完美表达,也是视觉艺术、装置艺术、行为艺术、雕塑艺术的神奇组合体。
他的叙事性可以是不叙事,他的戏剧性可以是反语言,他可以是连贯的组合,持续的沉默,永远的画面。
在对静默的掌控力上,他的能力和陆帕一样出色,甚至犹有过之。他的创作理念是非常符合“后戏剧剧场”概念的。他用多种手段剑指你的内心隐密处。
梅耶荷德
(Meierkholid,VsevolodEmilievich)
在他的谈话录中曾说:“导演应该集剧作家、演员、画家、音乐家、舞台设计师和戏剧服装制作师于一身。”罗密欧·卡斯特鲁奇用他多方面的才华诠释了这句话。
他的舞美设计和他对于光的控制,精妙绝伦。舞美、灯光、机械声,都是可以参与演出的演员。黑泽明的电影会“等风来”、“等云到”,看了《俄狄浦斯》之后你会发现,罗密欧·卡斯特鲁奇的演员,也许会等一束光。
光的颜色变化和它的时机,在《俄狄浦斯》中,比我看过的其他话剧,都更带有特殊的情绪和味道。它是精心设计的,妙不可言的。他想给你看到多少,就能用灯光给你多少。那是一种朴素又直接的光。又宛如油画中复杂又单纯的光源,它在照着剧场,又像是神祗,用来昭示和点醒。
开场的前半个小时,白色纱幕和黑色纱幕的背后,是铁幕沉沉的、略显压抑的天主教女子修道院。镜框式舞台有一个下沿,好像画框,整个空间又被遮蔽了上面一半,这便是一个宽荧幕的窄幅画卷。这像电影惯用手法“遮盖法”
(masking)
的演变。
在那个长方形里,嘎嘎的机械响着,组合出惜墨如金又表达充分的,数个压抑且优美的场景。
第一幕,一片漆黑中,侧面的灯光打来,我们看到修道院里的一位老修女得了病,躺在床上,咳嗽。修女们白色的服装反射出耀眼的亮光,黑色的服装将灯光吞掉。随后她们有早课,随后吃饭,分汤,老修女打翻了金属餐具,然后……她去世了,大家为她举行仪式。这之间穿插了耕种和治疗的短暂画面。
当一盏灯光侧照时,它们在演员的肩部以上,影子出现在墙上。或者灯光从顶上给出几个点,白色的光照在人身上以及周围。那仿佛置身教堂的穹顶之下,可怜的黑幕中的微弱又明亮的光线。也像神启。
如果你了解西方美术史,你就会觉得这样的舞台灯光像极了伦勃朗或卡拉瓦乔。
伦勃朗有一种特殊的技法:明暗法。法国十九世纪的画家及批评家弗洛芒坦称他为“夜光虫”。伦勃朗的画中人物就像“站在黑色舞台,而一束电筒光打在脸上。”
伦勃朗《犹大退还三十枚硬币》
伦勃朗《巴达维亚人之誓》
在舞台上表现老修女死去的那个场景时,我们则可以对照看一下卡拉瓦乔的作品《圣母之死》。光源被集中在去世的人身上,周围的人分享了一些光线,可更多地是以群像的方式呈现。
这些特殊的明暗法处理,让人物显得庄重。
卡拉瓦乔《圣母之死》
卡拉瓦乔《鞭笞基督》
记得有一个黑衣服的修女曾背着观众跪在墙角,灯光柔和又直接,灌在她身上。舞台上,每个瞬间都是油画。
纱幕创造了朦胧感,就像油画的颜料,不会勾勒出人物和景物的清晰边缘。
没有绝对主角,也没有个人时刻,我们必须屏息静气,仔细去看那些来来去去的憧憧鬼影,才能分辨出她们的身份与角色。半个小时,演员没有台词,没有对白。起了两次歌声,都那么好听。据说是格利高里圣歌。一种无伴奏纯人声的单声部音乐。
咳嗽声、餐具的碰撞声、唱诗声、推动布景转台的机械声,配上演员没有台词可念的无声。让人既觉得压抑,又充满对下一个场景的好奇。老修女去世时,四点摇曳的烛光,好像舞台上唯一活的东西。
金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被旋转的巨石墙上,闪烁了两次,又随着转台熄灭。那一定是故意为之。灯光试图告诉我们什么。它类似于一种宗教的神秘感。使人敬畏,又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