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为争取相对自由的活动空间,小孩子也有他们的招数和套路。
私塾大多都设在家中,空间极为狭小,“洋学堂”必备的操场和体育运动设施均为零。
附设在“学宫”里的奎星阁私塾,虽然比其它的私塾面积相对大些,房间也宽敞些,但留给学生活动的场所,还是极其有限。除厕所之外,所有的角落都是先生目光涉及的范围。于是,厕所就成了小孩子放松神经,活动筋骨的唯一场所,大小便,是学生们监禁中暂时的解放。
陈方在一班同学中年龄最大,也最淘气,每天的早晨,他总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出出进进,很招人注意,其他小一点的同学也跟着群起效仿。
厕所的后墙很矮,一窜就能过去,翻过墙去,就是一片花木草丛,这里才是孩子们真正想去和要去的地方。
到了这里,有的是忙着折枝腊梅花,细细观赏,有的急着在地上找蝉蜕,寻求收获的喜悦,也有的是捉了苍蝇喂蚂蚁,要的是感官的刺激。同学们到厕所去的人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会在书房里大声喊叫:“人都到哪里去了?”
每每听到这样的吼声,同学们就像战士接到命令一样,不约而同地收起手中的“小把戏”,有秩序地,一个一个地陆续回去。一同回去是不行的,容易被先生看穿,是要受到惩罚的。
先生面前有一条戒尺,竹制的,二尺有余,但是不轻易使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的“方法”是瞪几眼,大声道:“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气氛浓烈。
自然,先生自己也跟着念书。
先生读书入神,进入如痴如狂状态的时候,也是同学们放松、兴奋的拐点,可以放下书本,不动窝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的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游戏,有的画画儿,用一种叫做“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荡寇志》和《西游记》里的绣像,是大伙竞相描摹的主要读物。
但这样的时光毕竟是很短暂的,瞬间即逝,一旦被先生发现,将是一番严厉的训斥。再之,在这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总不及去厕所后面的花木草丛里玩的时间长和痛快。
同学们去厕所的次数一天比一天频繁,有时三五个人一呆就是半天,更有甚的是,有时全屋只剩下先生和矮小瘦弱的郁达夫俩人在那里坚持。
每逢出现这样的场景,先生总是大怒,用戒尺狠狠将带头的陈方痛打一顿,只打得他的手掌心肿的象馒头一样方罢休,而倔强的陈方仍不认错,并曰: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
后来弄得先生无伎可施,不得已,就设下一只“令签”,凡出塾上厕所的人,一定要领取到“令签”才放行,否则是不准出屋的,这样,俩人一同出去,在厕所里捣鬼的弊端算是革去,但这“令签”的争论,又成学生们的娱乐机缘。
陈方的年岁长,个头大,每次争夺“令签”,都是他获胜的机会多,渐渐地他成了一般同学的众矢之的。
生性顽劣,又有组织和领导能力的陈方,无疑是“
私塾里的头脑”人物,像春季同学们逃课去郊游,或装病蒙骗先生去逛街之类的活动,总是先由他发起策划,后由许多虾兵蟹将来演出的。
真相一旦被先生识破,或被其他同学暗中告密,先生的挞伐,无疑,也以落在他一个人头上者居多。又因争夺“令签”的积怨,有几位狡猾的,诡计多端的同学,故意将自身的过错或莫须有的罪名栽赃陷害于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情也着实不少。
他明明知道这些“冤枉”的制造者是谁,却不愿意费心劳神地去追究,而有些也实在是辨之不清的,就更不想去辩。诸种因素使然,他就一个人把所有的“罪过”都承担下来,甘愿吃这个哑吧亏,每次替人受过之后,只瞪大两眼,滴落几滴大眼泪,摸摸头上的痛处就了事。
后来,郁达夫由私塾转入春江书院,陈方也因父亲的离职而他迁,彼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在《书塾与学堂》一文里他不无遗憾地说到:“这机会大约是永也不会再来了,因为国共分家的当日,在香港仿佛曾听见人说起过他,说他的那一种惨死的样子,简直和杜格纳夫所描写的卢亭,完全是一样。”
从郁达夫“自传”中的这段表述里可知,陈方后来参加了共产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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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反革命政变时流血牺牲。
无论是在罗氏私塾跟着葛宝哉,或是在奎星阁就学于张惠卿,郁达夫一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聪颖强记,文静好学,而且作业——每天一张的红字纸书写的很清楚,很工整,深得先生的器重。因此,“先生的挞伐”,“杀一儆百”的“戒尺”和教鞭,从没有光顾过他。
少年时代的郁达夫,学习生活并不轻松,在私塾里有严师的督教督学,半点也不敢马虎,否则,便是“戒尺”和教鞭的威严,回到家中,也同样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母亲的巴掌是只认先生的红圈红点,而不认人的。
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检查监督小孩子的学习还是有一套的。
丈夫生前在检查长子郁华的作业时,看的就是先生在作业本上的红圈红点,红圈多就说明字写的好,红点多说明作文字通语顺,先生满意,如若不然,就没有达到先生的要求,必须重写。这一点,是她长期观察后悟出来的。所以,她对小儿子的课外监督,也采用的是这一方法,而且很有成效。
初去罗氏私塾时,郁达夫每天放学回来,母亲必须在油灯下一页一页地检查他的作业,认认真真地数数有几个字是受先生画圈奖励的,红圈多,就喜笑颜开,点头示意,表示鼓励,红圈少,就眉头紧锁,严厉斥责,要他明天加倍努力,争取将更多的红圈带回来。
刚开始时,他对母亲的例行检查还是乐意接受的,并能积极配合,时间一长,就有点不耐烦,说白了,是“心里很有点不服气”。
有一次,母亲检查完他写的大字,见红圈比往日的少了几个,正要教训他几句,谁知,他理也没理,竟拿本书塞过来,自己背转过身,表示要背诵当天的课文给母亲听。这明明是奚落母亲没有文化,是多管闲事,是一种拒绝检查的消极方式,也可以说是示威吧!
让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可不吃他这一套,劈头盖脸地将其臭骂一顿,顺手掂起一根棍棒,嚷嚷着要将他的腿打断,幸亏他机灵,一看事不妙,撒腿跑进祖母的房间,一头扎在她老人家的怀里,才算躲过一顿棍棒。而后,是乖乖地承认错误,继续接受检查。
这场“管束和反管束”的斗争,并没有使母亲抛弃“严家无败子”的信条,仍坚持既定方针不动摇。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边的硝烟尚未散去,那边火药味更浓烈的斗争又开始了。
肇事者是二儿子郁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