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表哥当兵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小学。可是,依然不知道当兵的含义。我以为,表哥是回了他的村子,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像往常那样。我再也想不到,此一去,山高水长。再见面,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到屋里坐着一个青年。看见我,他连忙站起来,笑道,小春子——我的心怦怦跳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母亲从旁呵斥道,还不快叫哥哥——是表哥!我看着表哥,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更挺拔更清秀了,只是,脸上的线条已经有了分明的棱角,下巴上,铁青的一片,他早已经开始刮胡子了。我站在地下,半晌说不出话。我母亲朝我的额上点了一下,轻轻笑了,这孩子——表哥也笑了,小春子,长这么高了。我忽然一扭身,掀帘子跑出去了。正是春天。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柔软,明亮。也有风。我看着满树的嫩叶,在风中微微荡漾着,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怅惘。母亲在屋子里叫我。我踌躇着,不肯进屋。我不知道,我是难为情了。
表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吃饭的时候,他已经非常从容了。比当年唱《沙家浜》的时候,更多了一种成熟和持重。他同我母亲说起部队上的事,说起他这次转业,小城里的新单位,说起来他的未来。我母亲认真地听着,微笑着,显然,有一些地方,她听不懂,然而,还是努力地听着,脸上眼里,尽是骄傲。她的外甥,终于回来了,要去城里吃皇粮,做官。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在我母亲简单而有秩序的世界里,上班,就是吃皇粮的意思,吃皇粮呢,自然就是做官的意思。这是乡村妇人最朴素的判断和认知。表哥在说起未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光芒,是自信,也是憧憬。刚从部队回到地方,一切都是新鲜的。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规矩,不同的人事,在这个家乡的小城,他是决意要施展一番了。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之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谈过恋爱。不过,那些日子,家里的门槛,早已经被媒人踏破了。大姨很着急。表哥呢,却是漫不经心,仿佛这事与他无关。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表哥,心里曾经爱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你一定猜不到,那个人,是我们隔壁的玉嫂。
对于表哥的这场爱情,我始终不明所以。我只是从大人们闪烁的言辞中,隐隐知道了一些模糊的片断。玉嫂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你知道橘子糖吗?一种硬糖,色状如橘子瓣,上面撒满了白色的糖霜。在那个年代的乡村,这是我们最爱的零食。因为奢侈,偶尔才能得到。在芳村,玉嫂的好模样儿,是男人们含在口里的一瓣橘子糖,每每咂摸起来,都是丝丝缕缕的味道,甜甜酸酸,让人不忍下咽。那时候,我们和玉嫂家,一墙之隔。表哥常常被玉嫂唤去,帮她把洗好的湿衣裳抻展,帮她到井上抬水,帮她把鸡轰到栅栏里去。表哥总是乐颠颠地跑过去,听从玉嫂的吩咐。还有一回,我记得,玉嫂央我表哥把树上的一只猪尿脬摘下来。我们这地方,杀猪的时候,小孩子们把猪尿脬捡来,吹了气,当做气球玩。玉嫂指着挂在树上的猪尿脬,它在阳光中飘飘扬扬,仿佛是柳树上长出的一个大果子。玉嫂脸色微红,神情娇柔,想必是有些难为情了吧。一个小媳妇,在家里玩猪尿脬,这要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断肠子。我表哥看了玉嫂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大果子,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他往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像村子里那些野孩子那样,他开始了笨拙的攀爬。现在想来,当年,我的表哥,那样一个安静斯文的男孩子,酷爱干净,在我为了躲避惩罚,身手敏捷地爬上树杈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树下,仰着脸,低声下气地请求我下来。那一回,他居然为了一个猪尿脬,玉嫂的猪尿脬,毅然地学会了爬树,像村里那些他鄙视的野孩子那样。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候,我的表哥,那个斯文的少年,就对俊俏的玉嫂萌发了爱情的尖芽。当然,如果那也可以称为爱情的话。然而,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记起玉嫂当时的样子,她的淘气和羞涩,她孩子气的神情,她眼睛深处的纯净和柔软,在那个春天的下午,显得那么可爱动人。
当然了,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当年,玉嫂刚刚嫁到芳村,洞房里,少不得垂涎的男人们,说着各种各样的荤话,把新娘子迫得走投无路。我表哥默默坐在角落里,看着羞愤的新娘子,像一只惊慌的小鹿,在猎人的围攻下无力突围。灯影摇曳,表哥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忧伤。多年以后,表哥从部队回到小城,青云直上的时候,玉嫂还会跟母亲提起,感叹道,这孩子,就是不一样呢。规矩。那时候,在我的屋里只是坐着,一坐就是一夜。玉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柔软,她是想起了那个羞涩的少年,还是追忆起自己如锦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