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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生活的苦难,生育这件事或许还算得上是相对容易又给予人期盼了的吧。怀孕之外,外婆奔波劳作的步履也不曾停歇。喂养鸡鸭猪,割猪草,种地,插秧,炒菜做饭,外婆常常忙得汗流浃背,刘三姐望着眼前的母亲,满是心疼。
外婆说,有一次,刘三姐那时还没站稳,就硬是要端着碗从灶房走到门前的田坎上去,给她送水。为了送那一口水,不到三十米的路程,瘦弱的刘三姐不知趔趄过多少次,洒了多少水,也要将碗高举头上,不肯停下。刘三姐是怕的,可怕的不是摔倒,而是怕将碗给摔烂了,她宁愿摔疼了自己也要将碗护好,免遭外公责难和外婆嫌弃。说起刘三姐,外婆眼里淌着泪水,话里话外全是对刘三姐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的赞许与心疼。
干活的人往往不得空去思考什么,因为意外是防不胜防的。想得多不如睡得好,无论今天的日子过得如何,干体力活的人总是能倒头就睡。
在酷夏日的某一晚,外婆一家人挤在小小的案板床上睡觉,孩子们也睡得横七竖八。睡熟了的外婆,丝毫没注意翻身时是如何压到了刘三姐,被枕头、被单和大人身躯压迫着的刘三姐就这样差点被挤憋断了气,她只能发出微弱的声响。
好在她的二姐听到了动静,起初还以为是猫叫,可声音又不像,感到害怕,冒着挨打的风险,还是唯唯诺诺地起床唤醒了大人,这才发现是妹妹刘三姐,她的脸已略微泛白发紫,但幸亏是没死。
长大后的刘三姐说起这些,没有丝毫的埋怨,而是满心的感激,和感叹身世的自怜。
是啊,那个年代的人命如草芥,风里来雨里去,能活下来就是极大的幸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生产队改制后,外婆家开始逐渐有了收入,但微薄的收入并不足以支撑四个孩子上学。起初,家里的资源尝试倾注到家里唯一的男孩身上,但大儿子成绩不好,于是那个唯一的名额便落到了最小的女儿身上,举全家之力供养一个孩子读书成才,便是外婆家最大的希望。刘三姐自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争取也没有过,她知道自己要懂事、要听话,更要以大局为重。
再后来,外婆家的大儿子没混完小学就辍学了,刘三姐和她的姐姐则勉强混到小学毕业,才开始职业的务农生活。
能够干活之后,猪草便占据了刘三姐和她姐姐生活的全部,家里的猪也几乎都是姐妹俩喂的。虽然成摞的猪草没有压垮她们为生活前行的动力,但这样了无生气的日子又何时才是尽头?
刘三姐实在是受不了了,早就受不了了,她暗自下定决心这辈子只要不割猪草了,干什么都行。这是她第一次开始想要逃,逃离割猪草的日子。
毕竟还在外婆家屋檐下,总归是要听话的。毕竟听话才能讨得外公外婆的欢心,而免受外公戒尺的责难,刘三姐盘算着,那就熬吧,刘三姐就这样忍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刘三姐二十岁时,她才终于得到外婆的应允外出打工,外公托了早年教过的一名学生替刘三姐开了一封介绍信,最终才得以离开家乡。
外公那学生将刘三姐带去了广东,刚进城时,她欢欣鼓舞,像是村姑进城,开了眼了,感叹大城市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起初刘三姐进了一家工厂的流水线做活,她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吃苦耐劳,懂得谦让,深受领班的赏识。
当时刘三姐工厂的老板看上了她,觉得她勤奋踏实,能成为一个贤内助,那是刘三姐第一次被人求婚。她不知道怎么办,没有答复,说要和妈妈商量一下。于是,刘三姐转头便给家里写去了信,告诉外婆这件事,外婆虽不识字,信的内容也全凭外公读信传达,家里商议之后,回信说“姑娘远嫁,省亲诸多不便”。此事便就此作罢。
后来,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刘三姐便也都一一回绝了。刘三姐把自己的婚姻大事,全权交给外婆来决断。
等到刘三姐二十三、四岁左右,外婆让刘三姐不要再去广东务工,年纪到了,可以找对象嫁了。于是,刘三姐可能是名字里带个“蓉”字,觉得与成都有缘,她便去了离重庆不远的成都,外婆虽然还是觉得远,但总归是比广东好,也没再多说。刚去成都的日子,刘三姐经人介绍做起了美容美发的学徒,因为踏实勤奋,还被老板认了干女儿,从此,刘三姐觉得在这座城市算是站稳了脚跟。
但那干爹虽然已结婚生子,可依旧不老实,总是找机会对着刘三姐揩油。这让刘三姐觉得不踏实,她说,她那时迫切地想要结婚。当年流行婚介所,她便去婚姻登记所交了钱,做了登记。媒婆问刘三姐对男方有什么要求,她想了想外婆的话,回答说:“只要求兄妹少,因为‘人少,扯皮拉筋的事少’。”
再后来,经登记所介绍,刘三姐便认识了叶先生,也就是现在的老公,我的父亲。
他比刘三姐大几个月,那时他当兵刚退伍不久,瘦瘦高高的,只有一个大哥。刘三姐便给外婆打去长途电话说:“这人看起来挺好的,但有一个兄弟,一个兄弟,也就一个,还可以。”外婆想着自己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关键也没什么钱,再换人又要缴钱,何况人家看得上眼也难得,男方还当过兵,看起来是个老实人,便不再挑三拣四。再后来,刘三姐与叶先生的这门亲事便成了。
在怀上我的那年,叶先生的大哥决定去山东做沙发生意。
他觉得打工何时是个头呢?年轻就是要搏一搏。
叶先生二话没说就跟着大哥去了山东,顺带上了怀孕的刘三姐,两人愈发憧憬将来的美好生活。
到了山东,叶先生开始入行做起了沙发,刘三姐改行学做起了沙发套子。
俩人都没有和大哥谈过钱的事情,也不愿开口,只是觉得到时候赚到钱了大哥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
刘三姐和叶先生在山东的日子很充实,两人都不知疲倦、乐在其中、甘愿奉献。叶先生相信大哥,刘三姐相信叶先生,有吃有喝有住,仅仅是暂时没有工资而已那时,叶先生夫妻俩和大哥一家关系很好,有说有笑,那是他的亲哥哥,还能坑得了自己的兄弟?
叶先生想着,愈发卖力地为大哥鞍前马后地做事,制作沙发、司机、跑堂的,叶先生什么都不马虎。即使到后来我出生之后,因为工厂任务繁重,刘三姐没坐完月子,便被提拎起来,被大哥安排去继续帮工了。刘三姐自己没反抗,外婆说不上话,奶奶没管,叶先生劝慰说吃点苦,日子总会慢慢好的。于是刘三姐月子没坐几天,便又开始踩起了缝纫机。而彼时叶氏大哥的老婆却懒得很,在游手好闲。
刘三姐因为没坐好月子,落没落病根儿谁也不知道,但帮工并没有为叶先生带来预期的收益,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叶氏大哥称因为挣不了钱,一年后便要打发叶先生和刘三姐回老家去发展。绝口没提钱的事。
即使一年多的帮工最后没有拿到钱,还委屈了刘三姐那时月子都没有坐完,叶先生还是认了,转头对刘三姐不争气地说:“毕竟是我哥,算了。”之后,便灰溜溜地带着刘三姐和不谙世事的我回到了成都。
对于大哥,他表示理解,抬头不见低头见,依旧敬重。对叶先生而言,血缘和亲情是他永远无法叛离的羁绊,他倍加礼让敬重,即使吃了亏,也只是用“毕竟”二字草草收场。刘三姐没说什么,只是隐忍,丝毫没有抗议,可她的沉默忍让在日后并没有换回别人的丝毫感动和退让。
回来后的两人便继续找了沙发厂的零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刘三姐就这样开始了打沙发套子的一生。
被叶先生的大哥欺负过后,日子还是要照常过,我就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慢慢长大。
外婆一家想,叶先生是个当过兵的人,人品至少不差,勤劳致富,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刘三姐内心依旧满是希望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