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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忙碌也逐渐让母亲的心境趋于平和。
那时我已上了初中,看得出来,母亲风雨无阻往返塑料厂、竹制品厂和家里的疲惫身影背后,全是满足和信心。
为了多挣钱,母亲也走了不少弯路。她并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却忽然办了三年的停薪留职。缘由是偶然结识了一个把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女人,那个女人告诉她,现在做服装生意很红火,如果从西安批发服装过来,稳稳能赚大钱。
就凭这几句,母亲下了海。人生地不熟地来到西安康复路,乱七八糟进了一大口袋衣服鞋子驮回来,跟着卖茶叶的女人到处去乡下赶集售卖。可是辛苦的付出并没有回报,生意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火爆,第一次就赔了本。
母亲不服输,仍然盲目进货。直到最后,只能依靠每天在县城街边支着一张小钢丝床零售,母亲才打算放弃,重新回到厂里上班。
一直以来,母亲的脾气仍未有什么大的改观,她文化水平不高,遇到不顺心的事情,能想到的唯一出口便是乱发一顿暴脾气。
进入青春期后,我开始和她顶嘴了,气头上的母亲变得更加凶恶。但上初中后,她就再没动手打过我。
如果问我,这么些年我最希望停留的时光,那无疑是这个阶段。母亲让我看到了她勤劳、坚强的一面,在我性格走向成熟的时期,在我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务实不虚”是这个时候的母亲教给我的。
虽然母亲的脾气依然暴躁,但她依旧给予我尽可能多的爱,用属于她自己的方式。
一个碎嘴的中年妇女,有段时间成天往我家跑,目的是想说服母亲嫁给一个河北的煤矿工。那段时间,那个妇女常常紧紧跟随在母亲身后,像个影子一样寸步不离。这令母亲,尤其是我,感到极度厌烦。
最终,母亲松了口,答应见他一面。见面地点是这个妇女家里,妇女领着母亲,母亲领着我。
妇女不停对母亲讲对方的好处,母亲则细细追问问男方家庭子女情况,我一言不发,心中泛着莫名的伤感,不情愿地跟在最后。
男人木讷、老实,半天才说上一句话,似乎眼见事情要成,那妇女乐开了花似得不停说:“多好的男人呀,实在,靠得住,以后肯定亏不了你们母子。”
但后来,母亲却翻了脸。
先是午饭时,介绍人让男人出去买点酒菜,她也想趁机问问母亲的意见。母亲什么都没说,被问得紧了,就不耐烦地喊一句,“急什么急,再观察观察。”
男人买了半斤肉和一些下酒菜,那妇女就拿着去厨房忙活了,不大一会,饭菜做好,我们几个人围在桌前。有饭菜堵嘴,男人更加没有话说,一个劲往嘴里刨食。
那桌饭上恰好有一道粉蒸肉,母亲先给我碗里夹了两片,可是我并没有食欲,只是用筷子在碗里乱戳。对面的男人则不停给自己碗里夹肉,不大一会儿,一碗粉蒸肉眼见着就要被他扫光。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吃完,“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那妇女慌了神追出来,可显然拦不住气头上的母亲。
母亲最终扔下了一句话:“在我面前,谁也别想抢我儿子的肉!”
此后每年的年夜饭,我家桌上照例都有粉蒸肉,但不知什么缘由,我却很少再动筷子了。
2001年,我考上省城的大学,母亲也分到了职工安置房。那年寒假回家过年,母亲特意操持了满满一大桌酒菜。
我笑问她:“两个人怎么吃得完?”
母亲高声喊:“剩再多我也愿意,今年你考上大学,咱家又住进新房,必须好好庆祝。”
桌上仍然有粉蒸肉,我忽然就想起了1988年的那个除夕,便开玩笑和母亲说:“妈,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次过年,我偷吃了半碗粉蒸肉,你把我打了一顿?”
母亲的视线在杯盘间来回巡视,笑容却如同河水的落汐一般逐渐褪去,“咋不记得……你得体谅你妈当时的处境……”
接着,母亲讲了那天我不知道的事。那时,我们的生活非常窘迫,厂里的工资常常还不够娘俩的开销。眼见着到了年关,母亲还是凑不齐置办年货的钱,只好在除夕那天早上跟厂里的同事借。
母亲央求许久,一位电工终于从家里拿出一块肉来,说:“只能帮到这些了。”
母亲拿了肉回来,拌了红薯和米粉蒸了一碗蒸肉,算是那天晚上的年夜饭。忙完这些,她再出门办事,迎面碰上了电工的媳妇。她辱骂我母亲,非要她把那块肉还回来。母亲和她大吵了一顿,回来就端走我吃过的那碗肉要还给她。
后来,还是工友们劝住了争吵的双方,我和母亲才得以吃到那半碗粉蒸肉,度过那个除夕,迎接新年。
母亲讲完,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好一会儿,母亲才问我:“你还记得呀?”
我赶忙说:“不是,只不过刚刚想起来,随口问一句。”
母亲又问:“那你咋后来一直不爱吃粉蒸肉了?”
我沉默半天才说:“太肥了,吃不动。”
又过了十多年,母亲早已退休,我也参加工作好几年,因为经年疲于奔命,很久都没能好好团聚。直到2014年,我在省城付了首付买了房,才把母亲接到新房子里过了个年。
母亲真的老了,她从前暴躁的脾气和高昂的声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跟我讲话时语速缓慢,声音也谨慎轻柔起来,连看我的眼神,也常常带着一种迟钝的幸福。
那顿年夜饭由我亲自操持,我想给母亲做些新鲜的,于是除夕一早,我就去超市买了一堆海鲜,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菜。母亲笑眯眯地望着精致的杯盘,看着那些大闸蟹、白灼虾、多宝鱼、花蛤和扇贝……就让我教她吃这些东西。
吃了几口,她淡淡地说:“过年还是要吃肉啊。”
此时的我,已经很少吃肉了。但思绪忽然就回到1998年除夕,我知道,那碗粉蒸肉飘溢的糯香味,将永远萦绕在我们母子之间。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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