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时候,俊省心里也感到委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光景。建业的媳妇,香钗,是同自己一块儿穿开裆裤长大的,如今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是差得没了远近。凭什么?还不是凭着人家是建业媳妇,人家的男人是一村之长,芳村的土皇上。俊省长得好模样,人又机灵,很小的时候,一帮孩子在槐树下玩泥巴,村西相面的文焕爷就说了,这孩子,长大了有饭吃——看那鼻子长的——当时,这帮孩子中也一定有香钗。如今,文焕爷早就过世了,可是俊省有时候会想起他多年前的那句话,心里不觉叹一声,暗暗埋怨文焕爷的眼光。然而,埋怨归埋怨,俊省转念一想,也就把自己劝开了。香钗好是好,高楼大院子,盖得铁桶一般,可偏就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大家大业的,硬是膝下恓惶。为这个,香钗嘴上不说,背地里,去了多少趟医院,喝了多少苦药汤?看来,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给了你这一样,就拿走你那一样。圆满。人世间,哪里能够有圆满?
过了端午节,两场热风,麦子就黄透了。如今,麦收也容易,都是机器,轰隆隆一趟开过去,就剩下直接拿布袋装麦粒子了。哪像当年。当年,过一个麦天,简直能让人脱一层皮。这一天,俊省在自家房顶上晒麦,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落在麦子上,斑斑点点,一跳一跳的。这时节,家家户户的房子上,都晒满了新麦,一片一片的黄,散发出好闻的香味。俊省冲着太阳眯了半天眼,很痛快地打了一个喷嚏。她仿佛闻到了蒸馒头的微甜,还有新出锅的烙饼的焦香,她寻思着,这两天,一定要去老苦瓜家的机子上出半袋子麦仁。新麦,出麦仁最好。把外面的壳子脱去了,只剩下里面的仁。煮麦仁饭,抓一把豇豆,抓一把麻豆,再抓一把赤小豆,那才叫好吃。俊省知道,进房最爱这一口。孩子们就不大热心,尤其是庆子,说还是大米饭好。庆子在县城念高中。俊省的意思,这两个小子,家里一个,外头一个,正合适。要是庆子也在家里,从盖房到娶亲,加上以后的满月酒,没有十几万,走不下来。兵子这边的债台刚垒起来,又该轮到庆子了。这后半辈子,要稍稍松一口气,也是万难。正胡思乱想,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是小敬。小敬是二震媳妇,正拿了一个筢子,哗啦哗啦筢麦子。俊省说,今儿天不错,火爆爆的大日头,再有个三两天,这麦子就该干透了。小敬说,可不是,这大日头。小敬说快了啊,这有了日子,梭一样,真快。俊省说可不,眼瞅着就逼到跟前了。小敬一只手拿筢子,一只手屈指算了算,哎呀,闰五月,要不是闰五月,这会子,该打帖子了吧。俊省说,可不,今年闰五月。俊省问小敬知不知道行情,这地方,一年一个样儿,得先打听清楚了。小敬是芳村有名的广播喇叭,消息顶灵通。小敬说,上年是一万,大家都这么走着呢。今年么,就不一定了。今年宝印的小子过事。宝印是谁?那还不得好好闹一闹。俊省抓起一把麦子,让它们慢慢从手指缝里漏下来。宝印是包工头,兵子就在他的手下干活。俊省拿手掌把麦子一点一点摊平了,没有说话。小敬说,宝印早发话了,十八辆奔驰,整个胡同,红地毯铺地,一直铺到大街上来。请县城同福居的大厨掌勺,城里乐团的吹打。宝印说了,上席的都是客。到时候,还不知道排场有多大。俊省把手边的麦子一点一点摊平了,越摊越薄,越摊越薄。宝印还说了,帖子嘛,尽着女方要。依我看,今年,这个数,恐怕都不止。小敬伸出两个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俊省心里咯噔一下子,背上就出了一层细汗,痒梭梭的难受。小敬说,也该着今年办事的人家倒霉。宝印这么一闹,大家跟在屁股后面,跑掉鞋子也撵不上。小敬说没有这么行的,这世道。俊省捏起一颗麦粒,放在上下齿之间,试探着咬了一下,喀吧一声,就两半了,这大日头,真是厉害。俊省把两只手掌拍了拍,细的尘土纷纷扬扬飞起来。宝印这家伙,牛气烘烘的,这家伙,恨,这家伙。小敬一连说了几个这家伙,口气里说不清是怨恨,还是羡慕。宝印这家伙——小敬忽然把嗓门压低了,这家伙,和大眼媳妇靠着呢。俊省说谁?大眼媳妇?不是小茅子媳妇吗?小敬扑哧一声笑了,说人家是土财主,顺手掐个花花草草的,还不是寻常?还不是轻易?钱这东西,谁还怕扎手?俊省就不说话了。院子里,有谁在喊,小敬,小敬——小敬应着,顺着梯子下去了。太阳越来越热了,蝉躲在树叶里,拼命地唱着。俊省看着一片一片的新麦,发了一会子呆。一只花媳妇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背上,红地黑点的身子,两根须子一颤一颤的,忽然,翅子一张,又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