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是弱者,但对更弱者它却还是强者……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了,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
诗人、媒体人朱剑在《无冕影后:阮玲玉》
(1996年8月第一次出版)
中称,那时的阮玲玉只有两条路:一是出庭,受尽屈辱;二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两条路实际上殊途同归,其尽头“都是同样两个字在等待着阮玲玉,那就是:毁灭——艺术的、名誉的和生命的最终毁灭”。
阮玲玉选择了消失。出庭日期到来的前一天,她自杀身亡。阮玲玉生命中的两个男性,都不曾与她有正式的婚姻关系,但他们却让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这是我们熟悉的阮玲玉的故事,还有她的那封著名的遗书, “想之又想,惟有一死了之罢。唉,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
2025年是阮玲玉去世90周年,中国电影资料馆在今年春天推出了“风华绝代 戏梦人生:阮玲玉逝世90周年纪念影展”。阮玲玉所演影片,拷贝仍在世、已知被留存的有九部。我们全数观看,并采访了资料馆策展人和电影修复师。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真正认识了演员阮玲玉。她的作品无疑是中国默片时期明珠上最璀璨的光华——她与张石川、郑正秋、孙瑜、卜万苍、吴永刚、费穆、蔡楚生等中国早期最重要的导演合作;她从18岁演到近25岁,演过妓女、乞丐、家庭女性、村妇、知识分子……为民国时期都会和农村女性的形象提供了珍贵剪影,表演和作品极具美学和社会价值。
她不应该只因那些“花边新闻”被记住,我们回到她的作品中,重新打量她塑造的那些反映了时代的角色。我们以为,这是最合适的纪念她的方式。
▲阮玲玉 图/视觉中国
旧女性,新女性
阮玲玉受到围攻,是在1935年《新女性》上映之后。因饰演的记者形象在电影中十分负面,一些报章对电影及其导演、编剧和阮玲玉极尽攻击。
1934年初冬,阮玲玉拍完《神女》后不久,所属的联华制片影业剧务给她递来《新女性》的剧本,是根据明星公司女演员艾霞自杀事件改编。艾霞既是作家,又是演员,因自由恋爱,与家人决裂,后加入南国剧社开始演艺生涯。1930年代初,随着左翼电影运动兴起,艾霞在电影界也崭露头角。在拍完自己编剧、主演的《现代一女性》后,艾霞又经受恋爱的失落创伤,服毒自尽,而当时的小报却对艾霞的名誉加以污蔑。蔡楚生要拍一部电影,“揭露黑暗的现实社会对知识女性的残害”。
《新女性》的主角韦明,曾追求婚姻自由,与父母决裂,生下一女后又与丈夫分开。她将女儿托付给姐姐,独自到上海的中学做音乐教员,在业余时间写小说。韦明被校董王博士看中,被一再引诱,当她明确拒绝了对方的求婚后,在对方的作梗下,她的教员职务被取消。她被一步步逼到穷困的境地,她的女儿愈病愈重。
▲《新女性》 (1935)
电影里不乏这样的台词:别人对韦明说,你这样年轻、标致,一生的吃着,还用得着发愁吗?旁人劝韦明,我们女人要想弄点钱,不这样
(出卖身体)
有什么办法呢?你能看着孩子死掉不救吗?
从有拍这样一部电影的念头起,蔡楚生就认定阮玲玉是最适合扮演韦明的人选。看完《新女性》的剧本,阮玲玉找到蔡楚生,说,这个角色演定了。“我并不熟悉女作家的生活,但她戏中的苦楚和绝望我是完全能体会得到的。”
蔡楚生在阮玲玉去世后客观分析她塑造的一众角色时讲,在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中国话剧、电影,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还薄弱的时候,阮玲玉创造的妇女形象,虽然还存在不同程度的缺点,但确是给中国的电影艺术带来了第一批较为真实的妇女形象。“她们多少都有血肉和生命,像是在现实生活中可以找到的活人。”
阮玲玉第一次演戏,是1926年,在与张达民同居几个月后。张达民去赌钱,家中开支不够。阮玲玉看到报上《挂名的夫妻》招女演员,去报考,导演是卜万苍。她给自己取了“阮玲玉”这个艺名
(她原名“阮玉英”,出生时父亲给取乳名“凤根”)
。她演一位和表兄相爱的美丽少女,但被父母安排嫁给了指腹为婚的丑陋男子。这是编剧郑正秋一系列反映妇女问题题材的作品之一,“其中并没有对社会大场面的直接描写,而是通过小人物的悲惨境遇,通过小范围的人际关系,折射出时代的气息,达到抨击旧制度、旧礼教的目的,以为改良社会出一份力。”
(朱剑《无冕皇后:阮玲玉》)
影片开拍后,阮玲玉被明星公司签约为正式演员。她有基本薪水和拍戏津贴,可以自食其力。影片上映时,她18岁。
拍完《挂名的夫妻》后,张达民的父亲去世。张达民带阮玲玉母女去吊唁。阮玲玉遭遇张母的冷言冷语,后对与张达民成婚不再抱希望,于是另外租屋子,专心拍电影。1927-1928这两年里,阮玲玉在明星公司一连拍了五部电影。
1920年代,中国拍摄的电影以言情、古装、武侠神怪片为多。1931年9月,左翼文艺戏剧界联盟决定进军影坛,“参与电影制作,开展对现阶段中国电影的批评。”
左翼电影运动兴起,改变了中国电影界的风貌。新风格影片早期的三部代表作《三个摩登女性》《狂流》《城市之夜》里,阮玲玉参演了两部。
《三个摩登女性》的编剧田汉,在1930年思想从浪漫主义转向关注阶级矛盾,并加入左翼作家联盟、左翼戏剧家联盟。1932年,田汉写了电影剧本《三个摩登女性》。
彼时,社会对摩登女性的定位,不是在思想、革命性行动上走在时代前列,而是在形体打扮上争奇斗艳、自甘成为没落阶级的装饰品。田汉哀怜头脑空虚的丽人,要通过电影揭示“青年妇女们应该具备和争取的真正的‘摩登性’、‘现代性’”。
电影中有三位女主角:
周淑贞,是东北青年张榆包办结婚的对象。她经历了“九·一八事变”爆发,带着母亲逃到上海。
交际花虞玉,是张榆贪图享受后交往玩乐的对象。
陈若英,被成为电影明星的张榆迷住的小城女子,后来为爱自杀。
周淑贞心怀救亡图存的理想,对沉醉风月的张榆苦心劝谏,又在张榆参加战地救护队、被炸伤后,成为他的义务护理员。周淑贞接触工地、码头、贫民窟,还领导了工人罢工。
阮玲玉从金焰
(饰演张榆)
处得知《三个摩登女性》筹拍的消息,主动向导演卜万苍争取,想演周淑贞。交际花和浪漫女子,阮玲玉都演过,有经验,而周淑贞离阮玲玉太远,卜万苍担心演砸了,收不回成本。阮玲玉提出,如果不成功,她用她的家产赔偿公司的损失。
1932年,直属国民政府内政部和教育部的电影检查会成立,查禁武侠神怪片。也是1932年,“一·二八事变”在上海爆发,战火烧到这个大都会。战乱之下,中国电影艺术也走向新境地,“替那漆黑一团糟的神怪国产片编制了一支送葬曲。”这些都影响了中国电影的转向和阮玲玉后期的作品。
蔡楚生、史东山、金焰等有识之士,“觉悟到电影不是有闲者的消遣品,应该使之成为争取民族解放的宣传武器”。
1933年年初,《三个摩登女性》上映,阮玲玉尤其受到好评
(三个角色中,阮玲玉的表演被评为“甚佳”,另两位黎灼灼、陈燕燕则分别是“甚可”“努力但过火”)
。这被视为左翼电影的首部作品。
1933年,阮玲玉拍了《小玩意》《人生》《归来》。
在《小玩意》里,阮玲玉演的叶大嫂是一个爱国女性,生活在太湖边的桃叶村。一个来度假的大学生爱上了她,想带她去过新生活,叶大嫂拒绝了,并提醒对方,这个时代的大学生负有怎样的责任。战乱之中,叶大嫂失去了丈夫,幼子玉儿丢失,她带着女儿珠儿流落上海,靠做手工玩具勉强过活。十年后,“一·二八事变”爆发,珠儿参与战地救护,死于炮火。
上海还是灯红酒绿,叶大嫂在街头叫卖小玩意儿,看到了神似玉儿的少年。新年的爆竹声响起,叶大嫂以为是枪炮声,当街大呼:敌人又杀来了!大家一齐出去打呀!……中国要亡了,快救中国呀!其他路人先是受惊,然后说,那个女乞丐疯了。
1933年秋,《小玩意》上映,夏衍给导演孙瑜写信表达赞赏,认为在更大规模更残酷的战争酝酿的当下,这样的影片有极大的意义:“真的,我们需要叶大嫂那样的疯子,需要不怕被人当作疯子而还是大声疾呼地向着大众警告的疯子!”
在费穆的《人生》中,阮玲玉演一个孤女,在冷眼中长大,做过工厂女工,又沦为妓女,后来嫁给了一个离婚的小职员,生了个儿子。小职员挪用公款,投机失败,自杀。女子改嫁后,对方锒铛入狱。女子又重操旧业,十几年过去,人老珠黄,远远地看着儿子的身影。最后女子倒在儿子的窗下,这一生结束。电影要“通过阮玲玉所演的女人不幸而麻木的一生,体现一种‘不知、不觉、无益和无用的生存’”。
费穆的观点是,《人生》这部电影就是一个女性从来到这个世界至离开这个世界的历程。在《人生》中,孤女历经矛盾曲折,但阮玲玉的表演不重外在的戏剧化形体效果,而重内心和思想表达。
《人生》的男主角郑君里透彻地分析过阮玲玉本人与她所塑造角色的关系。他把阮玲玉创造的女性典型按照编年次序排列,有“被封建势力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弱女;被阔佬损害的风尘女性;打破传统的婚姻观念的女性;要求与劳动人民结合的有初步觉悟的女性”,“这些人物的思想演进过程,跟她本人的思想进程颇有隐然偶合之处……她的艺术和生活奇妙地相互渗透。”
在1934年的《神女》中,阮玲玉饰演的做私娼养孩子的阮嫂是凄苦无力的女性角色的集大成者。电影的开头是这样:
在上海的黄昏,阮嫂在人行道徘徊,先来了个挑逗的胖子;阮嫂到另一条街,跟着一个打量她的男人走了。第二天,阮嫂回到家中,看到孩子,露出笑容,屈辱都过去了。
警察来抓私娼,阮嫂跑进弄堂,躲进一户人家,发现床上就是挑逗自己的胖子。胖子打发走了警察,却要阮嫂以身体交易。她不得不委身于人,自己一面工作,养孩子,一面长期被这个流氓侵占。孩子小宝长大了,阮嫂送他去学堂,好事之人又流传,孩子是“贱种”。小宝被迫退学,阮嫂在胖子将她的存款尽数偷走以后,用酒瓶砸死了对方,被判入狱12年。
《神女》的吴永刚是初执导筒的新导演,他在百合公司当过美工练习生,后进商务印刷所图画部,因决心以电影为职业,遂进大中华百合担任美工助理,得到名导史东山的赏识,又去天一、联华,与田汉等左翼文艺工作者接触。《神女》的创作动机来自他在天一公司时,每天乘电车,看到一些孤苦的妇女在昏暗的街道上游荡,她们涂脂抹粉,强作欢颜,到处拉客。吴永刚想画一幅画,描绘街灯下一个涂口红、满面愁容的女性,这幅画没有完成,但他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