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来,我又认识了他的几个朋友,其中就有他的搭档,叫阿力。因为他皮肤很黑,所以大家叫他黑阿力。
他们俩是分工的,阿力负责偷,木山负责放哨。阿力这个人,和木山是很不一样的,他脾气非常地暴躁,为人很仗义,自尊心又很强。在他看来,木山这个人笨手笨脚,非常老实,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偷,他偷东西的技术不行。但是又因为木山是一个特别可靠的人,所以阿力觉得他特别适合给他做护卫。
而在木
山眼里,黑阿力是一个完全没有脑子的人,跟他讲道理他也听不懂,说事情也说不明白,就是喜欢乱发脾气。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俩很互补。
我当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我们的年龄是差不多的,其实并不是很难去玩在一起。但是我心里面一直会担忧的是,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愿意被拍摄。
但逐渐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好像我拿不拿摄影机,这会儿是不是开机了,他们完全不在乎,根本没有人去问我这个事情。就像其中一个人说的,
“我们本身就一无所有,还在乎这个吗?”
黑阿力九岁的时候,跟他的哥哥一起偷偷把家里的牛给卖了,卖了1700块钱。他们拿着这1700块钱做路费,离开了家。但是出来以后,他哥哥,就是他的亲哥哥,转手就把他卖给了人贩子,他的价格是3万块钱。
木山是小时候一直觉得家里特别地穷,就很想挣钱。有朋友跟他说,去长沙的一个餐馆打工,他听信了,出来就被骗到了黑帮里面,逼他去偷。他第一次在街上偷东西的时候是14岁,教他偷东西的人就站在他身后一两米的地方,盯着他把手放进路人的口袋里。
挨打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家常便饭的事情。黑帮还让他们沾染上了毒品,这样他们就更没有办法离开了。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直到长大才有能力真正地逃走。
但逃出来以后发现,在这个城市里他们谁都不认识,消费又很高,赚钱也很难,工作找不着,又从来没
有上过学,完全没有任何技术,他们就选择继续去偷。
其实这些是源于他们小时候对大城市的很多想象。他们从小一直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双耐克鞋、一条牛仔裤。他们想要离开贫穷闭塞的乡村,能够去到更大的世界里面寻找自由。
但是如今在这个城市里,他们走路的时候,也永远就是贴在街边边走,生怕被别人看见。有的时候他们会坐在路边,幻想路过的这些女孩是他们的女朋友,但就是过过嘴瘾,实际上他们谁都不认识。
他们住在离火车站最近的那种灰色小旅馆里面,20块钱一天,里面就是鱼龙混杂的人。身上永远只有一件衣服,穿脏了就扔,再买一件新的,这样就没有行李,随时可以跳上火车,逃开这一切,再去往下一个城市。
我去过木山在农村的家,见过他的母亲,他母亲跟他长得很像,都是瘦瘦的脸,细细的眼睛。
我当时并没有跟他母亲说木山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在跟她的亲戚邻居聊天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其实她心里也大概是知道的。我们俩就是心照不宣地聊天,聊一些家里的生活,和木山小时候的事情。忽然,她就哭起来,说她非常想木山,担心他在外面会变坏,希望他能回家。
木山当时拒绝了跟我一起回去,因为他觉得如果有一天要回家,就必须得是衣锦还乡,像现在他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村子的。
但是他拜托我一件
事情,希望我可以帮助他,告诉他的母亲他真实的状况,这样他母亲就不会再日日夜夜地盼着他回家,催他结婚,祈祷他有一天能回到农村来,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
我当时拒绝了这么做,因为我觉得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私事,如果真的决定要说,可能应该由他自己说,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心里面也有一点怯懦。总之,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然后我就回学校去上课,也进入到这个片子的剪辑期。又过了一年的五月,我收到佳泉给我发的一条短信,说:“阿力死了,死因不明。”他被非常草率地埋葬在了安阳周边的某块土地下面,就这么消失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木山跟我说,其实流浪人员之间是有帮派的,帮派一直很反对他拍这个片子,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愿意拍。他们之间一直有争执,直到最后他跟他们大打了一架,他也离开安阳了。
其实《偷》这个片子,今天在我想来,它更多的是一个关于
青春
的影片。我们那个时候都那么年轻,那么容易相信彼此。
那时候,黑阿力常常会帮我出主意,说我们拍些什么内容,木山常常会帮我背我的三脚架——我那个时候完全是自己一个人拍摄,有时候在路上要跟拍他们,就不是很方便拿。后期我剪辑的时候发现,好多素材里木山都背着个三脚架,这个是完全不能用的,因为全是穿帮的。当
时觉得特别恨自己,但是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温暖。
这是我的第一部片,当时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状态,并没有在影片中做出这样的感觉。我当时还是比较专注在议题上,要去讲流浪人员的遭遇和他们的境况。
我有的时候会觉得特别遗憾,其实那些没有被拍下来的时光才是最珍贵的。我们一起在那个大街上游荡、流浪,当然有很多的烦恼,但是也有很多的快乐。
但时间又过得久了一点以后,我好像也不会再从这个片子做得到底是好和不好的角度来评判它。
这些影片好像回归了一个
更原始的影像的价值
,
向我证明了13年前那个夏天他们存在的证据,伴随着安阳街头嘈杂的声音和汗水的味道,一遍又一遍地,每一分每一秒地,都好像变得厚重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也是年纪小,想得不深,总是喜欢劝木山说:“你赶紧去学个技术,找个工作,不要再在这个大街上浪荡了。”
我还坚持要陪他戒毒,就在他旅馆的那个小房间里,陪了他好几个晚上,看着他特别痛苦地在坚持、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