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曾仔细观察过三种常见的鸟在这片土地上与人类相处的生活方式:在我眼里,麻雀就像活泼、好奇的孩子一样,在人们身边跳来跳去;而喜鹊却像有了经验的青年,与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屋前屋后数十米处的大树上居家过日子,并以其吉祥之鸟的身份纳入人们欢迎之列;与喜鹊享受同等待遇的夏候鸟家燕更是接近了一步,在农家的屋檐下营巢育雏。
我越来越喜欢麻雀这种小动物了,因为在之前的感情基础上,我又知道了它另一个名字:家雀。很多时候,我更乐意把耐心细致的李时珍看作一位写实的民间诗人,“栖宿簷瓦之间……故曰瓦雀”,以瓦与雀之间的某种联系而命名远比用外表色彩命名的“麻雀”要来得蕴义悠长。瓦,用泥土烧成,有拱、平或半个圆筒等形状,是江南民居铺屋顶时普遍使用的建筑材料,今时几近在某些怀旧味道的仿古建筑中偶尔露面。瓦,数百年来被雨点打磨成寒青的光泽,被江南散落了的一个名词,意味着瓦楞的流畅线条或一株屋檐草的失踪,也意味着一种鸟的别名成为记忆中沉睡的符号。
麻雀作为和人类伴生的中国最庞大的留鸟家族,却因其杂食的生活习性而被人类收敛住该有的慷慨。在人们眼里,只看见夏、秋之际偷窃着他们辛勤种植的禾本科植物种子,对它们起伏于田野间捕食鳞翅目害虫的一幕却视而不见。于是,五十年前的一个大悲剧开始上演,人类与相伴了数万年的鸟儿反目成仇,把被它们列为与苍蝇、蚊子、老鼠为伍的四害之一,政府动员全国城乡居民,在规定的日期和时间内,掏窝、捕打、敲锣、打鼓、放鞭炮……把它们轰赶得既无处藏身,又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最后活活累死。麻雀的委屈无处倾诉。一年以后,当各地陆续发现园林植物出现虫灾,有些甚至是毁灭性的时候,人们开始为麻雀“平反”。四害之一的麻雀终于先后被臭虫、蟑螂替换。
此刻,许多只褐黄色的麻雀在草坪上小幅度地跳跃、觅食,像风掀动着一枚枚落叶。数十只麻雀在我生活的领地起起落落,那么舒心,并感化了我。它们孩子般顽皮,像为这步入暮年的世界增添几分希望和生机。我每看到一只麻雀双爪拘谨地向前伸着、“扑棱扑棱”地飞起时,我就想笑,我就想“哦呦哦呦”地喊几声。它一分神,节奏慢了一拍,就停落了下来。然后天真地责怪我几句,再次飞起。
如果五十只麻雀飞进清时,飞进袁枚的《随园食单》,就成了“煨麻雀”:“取麻雀五十只,以清酱、甜酒煨之,熟后取爪脚,单取雀胸、头肉,连汤放盘中,甘鲜异常。其他鸟鹊俱可类推。但鲜者一时难得。薛白生常劝人,‘勿食人间豢养之物’。以野禽味鲜,且易消化。”
如果一百只麻雀飞进二十一世纪,飞过祥和的乡间傍晚飞进农家乐,就成了一道“五彩雀肫”。一只麻雀的个头实在小得可怜,去头去爪的尚需三五十只凑成一盘,一只麻雀一个肫(胃),按比例想想,可约莫猜出一盘雀肫所用去的麻雀数量了。我每次都要阻止做东者点这道菜,少上一盘,上百只麻雀就可逃脱厄运,糊弄嘴的事,还是少干些张口就灭一个群落的事。
打量着周围微笑的面庞,肌肉的伸缩间正悄悄洗却中国乡村慈母般温和的遗容,我似乎听到了夕阳失去一个个伙伴的孤独叹息——它变得沉默而犹豫。好吃,好吃。于是,我看着他们吃掉声音,吃掉形状。顷刻间,一只只青花瓷盘露出原来的面貌,我们以及曾经制造这些瓷器的祖先吞咽下了这片古老土地上最古老的民族音乐。
野兔
它还剩的一只眼睛一定是盯着我的,那条直线里有隐语“救救我吧,好心人”。我皱着眉头还是转身而去了。清晨菜市的一幕让我揪心了一个上午。两只野兔,一只已经僵硬,另一只偶尔蹬几下腿,它一只眼睛滴血一只眼睛从人群里发现了我。铁笼子上方,是一张面目可憎的人脸。我回想那一刻毫不虚伪的心,把活着的那只买下来,给它疗伤,等它痊愈后放归乡野。阿勃拉莫夫认为农村应该永存,“因为人性的贮存器之一,就是土地、动物和人同它们的交往”。
我的犹豫与继而转身离去同样证明了在理智面前人的虚伪:一切都是徒劳。你豢养它的时光,它还叫野兔吗?也许一段时间下来,它对人的恋恋不舍让它变成一个孩子的玩具了。或者,你给它养好伤后,给它何处找归属?田间都难找了何来乡野?这赤裸裸的无处藏身的土地上,将意味着它再次受伤。悲惨的命运一次就够了。想起初冬的时候,我在五台山的菩萨顶看到那些一步一叩首、额头都生茧的朝圣者,一路的肃然起敬伴随的是一路的愤怒,一张张农民的脸向我们兜售着一个看似与五台山相关的主题:花钱放生他们捕来的山麻雀。我看见那些毛发凌乱的山麻雀也曾犹豫着买下一笼,结果转身而去与看到野兔的情景是一样的。
我曾经想写一篇有关野兔的小说来表达一种美丽的愿望,大意是一个饥饿的猎人捕获了一只野兔,他拎起兔子的耳朵时才发觉这只兔子的双眼都瞎了。他抖索着手把箭从这具尚有体温的尸体的一只眼睛中拔出来时,血也像箭般喷射了出来。猎人悲痛欲绝,他觉得这对于他是一种耻辱。他用这支箭插进了他瞄准时睁着的那只眼。后来我发觉了自己的可笑,世间是没有这样的猎人的。没有这样善良的人会选择如此的忏悔方式,就像菜市的两只野兔,它们非法入侵的“主人”想到的只是几张钱币,实在换取不到纸币回家还能吃两顿,但我相信在带“野”字的食物面前,他很快就能换回超过期待值的纸币。
野兔的命运更应该属于食物链的自然平衡,比如塞瑞索的小溪边,“兔子是愚蠢的一族,它们只会与同类厮打,它们的脚爪只会用来行走而不会当成武器使用,为肉食者提供食物似乎是兔子生存的唯一理由……在泉边,短尾猫会从黑色岩石上面扑击下来,而赤狐也会在天黑后回家的路上捎带着抓上几只。白天,鹰隼在兔子们头上盘旋;而郊狼一年到头都是全天候的猎兔手”,尽管在玛丽·奥斯汀笔下那片少雨的土地上,兔子的生活环境可谓四面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