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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基本法》剧照
天宇说,重庆绝大多数中学实行初高中六年一贯制培养,对竞赛来说,意味着可以提前选拔队伍、尽早训练培养。
“小学五六年级,通过各种培训机构、校内测验成绩,能基本把成绩好的学生确定下来。小升初后,好苗子基本就从实验班、竞赛班里选,初一就能从优等生中选10多位学生确定单科竞赛队伍”。
根据现在的竞赛体系,初中生不能参与NOI前的两项省队选拔赛,但选拔出来的苗子可以“先训练,提前学文化课”。这些孩子基本在小学阶段靠校外培训,就学完了初中几个学科的内容,初中要做的就是复习,提前学完高中课程。“等升入高一,我们还有一对一的文化课老师给他们补习,竞赛生就有底气停课,专心准备竞赛”。
“这种方式,不管是高考还是竞赛,他们都没落下。”
天宇说。这个模式当然也有弊端,一是“太卷了,我想想就觉得很吓人”。另一方面,“很多学生的天赋,要到初二、初三才有显现,这时候想进入我们的竞赛队伍,却发现自己没有提前学文化课,跟不上整体进度,进来反而有更大压力。所以也因此放弃、流失了一部分学生”。
最近几年,重庆这类强校超前选拔、培养竞赛生的模式并不少见,其他一些省份也有相似的培养方式。山东省一所高中的信息竞赛教练王华是学校五大学科竞赛负责人,他告诉本刊,他所在的学校本不是当地的头部学校,但这三四年“弯道超车”,学校在当地渐渐有了名声,社会关注度提高。原因之一就是最近几年,学校开始重视竞赛,几位竞赛生获得金牌、银牌,通过保送或“强基计划”进入清北。
王华说,他们高中设计了一套竞赛和文化课融合的体系,邀请市里对竞赛感兴趣的小学生、中学生到高中免费参加竞赛公益班,每年寒暑假还有集训班,培训孩子们基础知识点。几年下来,学校有了不错的生源梯队。进入高中后,竞赛生有专门的竞赛班,并为竞赛班配备了专门的师资团队,为竞赛生量身定制文化课学习计划。
这种人才选拔和培养的方式,是国内拔尖人才领域的经典课题——人才到底是“圈养”还是“散养”?
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邬大光曾在研究中称,世界范围内都存在教育方式的“圈养”与“散养”之争,我国教育传统中一直有“圈养”的情结,“前者体现的是人才培养的效率,后者体现的是注重公平与学生的兴趣”。
但问题是,学生们过早面临更强的竞争、比较,对青春期的孩子是好是坏?
“脱产”式的竞赛备考、小班“圈养式”的教育,意味着竞赛往往是一条极为孤独的成长道路。
一位来自陕西的数学竞赛生告诉本刊,他在高二时被分到一个由五大学科竞赛生组成的班级,这个班没有班干部,没有运动会、体育课这类活动。大家是临时攒在一起的“组织”。他对竞赛班和原先的普通班,包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对任何“组织”都没有归属感。那一年,他记忆中最快乐的事,是晚自习偷看科幻小说,以及某一次,帮逃课的同学跟老师撒了个谎。
于行健的朋友、东北的高一信竞生陈晨是从初二开始“脱产”准备竞赛的。进入高中以后,机房在楼上,文化课的班级在楼下,“没有完全隔绝联系”。陈晨“基本知道”自己在文化课班级里座位的位置。因为他定期需要去清理课桌的抽屉:同学们会把发下来的各科试卷往里边塞一份。
曾经,在初中班级里,陈晨也有过“一两个可以说话的
朋友”,但他逐渐感到,普通班级的同学不太能理解自己这样的竞赛生。
“现在有初中的同学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你能不能保送清北?大家都觉得学竞赛很光鲜亮丽,你好像什么都不用做,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就能看到喜报,说这个人已经被清华北大录取了”。
《青春派》剧照
事实上,在陈晨的高中,普通班高三生晚上8点半放学,信竞生要到晚上9点。机房、集训,意味着没有暑假,“五一”“十一”能够休息一天。最幸福的是寒假,能有一周时间过年。
而在训练的小圈子里,同伴之间的关系则变得更为复杂。
“我很难用言语去描绘那个氛围,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全力去竞争省选的名额,大家在小小的教室里训练,但你旁边的人可能就是你的竞争对手。当你看到自己某一次训练赛成绩不好的时候,就会开始焦虑怎样才能把别人比下去。回到家后,家长会再问一遍,然后表示质疑,问我差在哪里,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比别人厉害。”“我的情绪状态越来越差,每天要躲起来哭几个小时,我希望别人关心我,但我又害怕别人的关心。”“我的实力在付出很多努力学竞赛的人里面很差,但很多人叫我跪着也要走完。可能我自己也不甘心和别人回到同一条起跑线上,这些日子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结束。”
这是社交平台上,一位大学生看到于行健去世的事件后,写下的她自己高中竞赛经历的回忆。事实上,在本刊记者接触的竞赛生中,每一个人都会提到类似的竞争焦虑。
“很多人从小就是一路顺风顺水,是周围同学中的第一名,接触竞赛后依然想当第一名,但绝大多数人这时候才意识到,比自己优秀的人太多了。”
薛明月说。高一停课后,和薛明月一起去机房训练的总是相同的几个人,每次模拟赛后的成绩排名“非常赤裸”。
“而且对于竞赛生而言,只有竞赛成绩这一个评价体系,不像普通高考生,如果语文不好,也许能在数学等其他学科上找回信心”。
这种比较日复一日地出现。薛明月曾经在一场重要的比赛前,在校平均两天要打一场模拟赛,一次比赛要面对电脑四个多小时,这种强度压得他近乎崩溃。
“觉得像在走钢丝绳,”高一信竞生陈晨描述竞赛的压力时说,“先是省赛选拔,然后是国赛选拔,你但凡没考好一个,就会影响后续的比赛。包括我们的省队是NOIP
(国赛前的选拔赛,成绩决定是否有资格进入NOI)
的成绩和省队选拔赛的成绩按比例折算的
(综合这两场考试成绩确定谁能拿到省队名额)
,只要踏错一步,可能整个赛季就报废了。”“一场比赛没比好,容不得你低落多久,就得开始准备下一场。因为能把你从情绪泥潭里面拯救出来的,就只能是下一场比赛而已,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有时候,竞赛生的家长也在感受、传递压力。对于家庭而言,不管是金钱上还是时间上,竞赛都是一场巨大的投资。这意味着,
越是能坚持到后期的佼佼者,退出成本越是高昂,争胜心就越强。
温婉是一位沈阳的家长,她的女儿跟于行健一样,都在东北育才学校读书。温婉的女儿初中进入了育才的“超常教育实验班”。这个班级的孩子,绝大多数在小学阶段就通过校外培训学完了初中课程。“都是钱和时间堆起来的,孩子小学就在校外补多门学科,一节课200~300元。到了初中,为了成绩领先会在校外培训竞赛学科,如果是名师,一节课费用可能要四位数”。
温婉说,班里的家长大多认为自家孩子必须上清北。同学间会互相嘲笑对方成绩不好,家长则互相欺骗,说自家孩子没有在课外补习。“只有关系好的孩子、家长才说真话。孩子从小就在虚伪的环境里成长,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一位天津的信竞生妈妈,孩子今年读高二,入围了国赛。她告诉本刊,儿子学校有一位北京转来的信竞生特别厉害,初中就参加过国赛难度的比赛获得了金牌。高一转入天津后,有家长担心他挤掉自家孩子的国赛名额,举报他初中的几次比赛成绩属于异地参赛,违反规定。最终,这个孩子失去了高一参加国赛的资格,要重新在天津考一遍CSP-S、NOIP。
面对日常的高压,竞赛生的表现各不相同。有一阵,陈晨竞赛成绩不佳,陷入巨大的自我怀疑。他选择离开脱产状态,重新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文化课,努力去参加学校的各种社团活动。他说,虽然在那个时期他还是处于一个人际孤岛的状态里,但至少这些尝试让他相信哪怕输掉了竞赛他还有其他的优点。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调节能力。陈晨认识一个孩子,从小学开始打竞赛,竞赛就是他的一
切,“只要到了竞赛期就会特别抑郁,闭门不出甚至于自残”。有一次,陈晨劝他去参加一些学校活动。“他参加后回来说感觉很好,但他没有能力自己去做这些尝试。他的生活空间太封闭了”。
对一些渴望友谊的竞赛生来说,集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集训通常是在寒暑假,或者重要比赛前,全国各地的学生自愿参与,集中到某城市的高中训练2~4周。信息学是五大学科竞赛中最经常集训的。“梦熊信奥联盟”创始人王津解释,信竞知识点更新更快,“不用看很多教材,需要通过刷题和大量高质量模拟赛提升水平,而且优秀学生、教练之间交流的作用也非常明显”。
《同桌的你》剧照
薛明月告诉本刊,信竞生因为所学科目与高考主科无关,所以备赛的人数比其他四科少了很多。再加上信竞生经常停课、在机房训练,所以圈子很小,很多人在网上结识,也有很多人有二次元的同好。每到集训,这些网友有机会见面,反倒能一起逛街、买谷子
(goods音译,指二次元周边产品)
。他和于行健就在这样的外出中相识。
陈晨告诉本刊,于行健自己有一个“微信粉丝群”,群名曾叫作“第一幻想社会学研究学社”,他自己的昵称是“传颂希望之人老于”。这个群是他初中建的,里面有将近100人。“本地的朋友,由于学业关系,不太能线下见面;在集训的过程中见到的人可能也有缘分,但上一次集训碰到的人,加一个联系方式,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所以,大家干脆都做网友。
这个群,主要是于行健一个人说话。他每天在群里发日常,转发他在网上看到的有趣的事、有趣的图。陈晨说,有时候,群里会有四五个人回应于行健。有时候,一个应声的人也没有。但他不介意,会继续发下去。
有一次,于行健联系陈晨和另外几个竞赛生,邀请他们一起组队,参加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
(ACM)
,说他可以张罗,找组织方要来参赛名额。一行人在比赛举办地待了两天,于行健去参观了当地的著名景点,还给队友们买了糖。
陈晨有个感觉,
与其说是为了比赛、拿成绩,于行健更在意的是创造跟朋友见面的机会。
于行健的另一位朋友和他说过,于行健觉得自己在文化课的班级是个“透明人”,没有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他没有可以日常见面、吃饭、吐槽八卦的对象。
ACM比赛结束以后,陈晨收到于行健发来的信息:“我觉得我应该是有一些很讨人厌的习惯。因为我自己都发现了,好多次了,尽管我怀疑是家庭关系带来的影响,但毕竟招人烦的是我自己,所以对不起,能不能不要讨厌我,我在努力改。”陈晨很诧异,不知这话从何而来,赶紧解释说自己并没有讨厌他。于行健回复:“总是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检讨当中,但我觉得我确实有问题,而且本来也太少交际,这下全暴露出来了。不过,谢谢你。”
做不出来题的时候,等到所有人都放学了,陈晨会在学校散散步。宁静漆黑的夜让他感到放松。
这几年竞赛下来,他开始学会把成绩看淡:就这么些人在比,某天的一道题是不是涵盖了个人掌握的知识、当天的状态和发挥,都让成绩具有了一定的随机性。他也发现,除了极个别的人,其实“没太见过身边的人聊理想”,因为经过比赛的锤炼之后,“期望都没那么高了”。
考不好的时候,陈晨告诉自己,“难过没有用。难过也是要改题,开心也是要改题”。如果考得特别好,他会奖励自己一杯奶茶或者好好吃一顿饭——好好吃饭,“就是慢慢吃,享受吃饭这个过程”。平时,“晚休只有半小时,吃饭都比较赶”。
对于最终的结果,陈晨说自己不“强求”,“结果怎么样都能接受”,不过,坚持这么多年,还是希望“这段经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他觉得,自己的心态还算平稳。他身边有同学认定“一定要在竞赛上拿到什么成绩,要不然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他还知道一个学长,最后拿了银牌,可是到了高三的时候严重厌学,和家长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闹到要离家出走。后来家长觉得孩子离家没有生活能力,干脆自己从家里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