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更大的变化是时代本身。曾经,走出小镇“只有读书一条路”,人们崇尚四苦,“校长苦管、教师苦教、学生苦学、家长苦供”,现在不提了,不这么看了。有学生想当网红,他说“也是条路”,但总觉得不长久,“可能我这个观念不行了”。
50多岁了,他也在努力跟上时代,聊天里不断蹦着流行词,内卷、躺平、情绪价值,说人工智能发展快,“硕士都可不好找工作哩”,他女儿就面临毕业找工作。这个小镇上教了一辈子的政治老师说,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
告别老班主任,我们继续向西开。车开过一阵后,赵安说,自己刚刚在学校转,特地去了趟公共厕所。旱厕变成水厕,但依旧“那么脏”,“起码能收拾到人能放脚啊”。
“真他妈恶心”。他愤怒地爆了几次粗口。
像痛恨这个厕所,他痛恨自己的中学经历。早上5点多,灯都没亮,就上早自习,有天迟到,老师从讲台上跳起来踹。命运的不公让他愤怒。他说一块迟到的女生,父亲是学校小领导,被温柔告知以后不用那么早到。他的父母也是同校老师,但在外地看病,外公拖了几层关系,让那个老师不要再打了。
他的内心从没屈服过。一个念头占据他的大脑,“为了报仇而读书”,“我要牛逼给他们看”。
赵安回到小镇中学。周航 摄
厕所、苦读、暴力、不公、父亲的病,都让少年赵安压抑。直到18岁,他考上几百公里外的兰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拥有崭新的命运。
大学里的厕所竟然铺着瓷砖。上厕所,他学着别人按下,哗啦啦出水,“卧槽冲哪去了”。
这不是细节,是世界的象征。他的世界第一次变得干净、体面。他开始拥抱新世界:NBA、好莱坞,和同学们游荡在弥漫着香烟味的台球厅。不一样的是,只有他搞砸了第一次期中考试。
好像他一停下,失败就会来临。没有人能接受失败,赵安不能,他父亲更不能。他从家乡寄来一封长信,痛斥赵安“不静心学习”“我这么多年教育失败了”。
赵安一个人在宿舍里展开那封信,“嚎啕大哭”。然后他隐藏了这一切,像藏起不合格的答卷。他的室友只是看到他后来变了:每天第一个起床,去图书馆自习,深夜回来10点熄灯后,还自己用台灯接着学。
和现在的极度谦卑不同,大学里的赵安隐藏起自卑,表现出让同学难以理解的“狂”“傲气”。有人叫他“赵爷”。
他们读的草业经济管理,多是调剂过来,很多人考研,想“又一次改变命运”。赵安的目标更高,他在图书馆翻着周国平、刘瑜、吴晓波,激起文化精英的梦想,报考了上海名校的经济系。
和后面的很多次失败比,第一次失败最为惨痛。他自己形容,没有准备好离开校园,“就被抛了出去”。
考研结束,透支的身体像只皮球泄了气,一天早上在宿舍醒来,他发现世界成了单声道,右耳聋了。在校医院,医生使劲敲击音叉,他感受到巨大的声浪一阵阵呼过他的脸颊,可什么都听不到。两周后,声音回来了,留下耳鸣。
他不断回忆着往事,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路。夜色开始吞没黄土高原,两侧柳树逐渐成了剪影,晚上到达县城时,街道上正烧着一团团火,将天空衬亮。
甘肃庆阳市镇原县城,这是甘肃最贫困的地方之一。周航 摄
正月二十三,西北人“燎干”的日子,人们正点燃柴草,跳着火堆,过完这天,才算告别旧年。赵安比在兰州放松得多,看到一个,跳一个,咧着嘴笑。
和兰州一样,镇原县也建在东西走向的山谷里,一个小得多的山谷,是2020年甘肃最后一批摘帽的贫困县。赵安曾是这里的乡镇干部,小城里的“政治明星”。
大学毕业后,他做过图书管理员
(心里想着这个岗位牛人辈出)
,南下广州闯荡过
(依旧渴望大城市)
,期间第二次、第三次考研失败,在母亲的召唤下回来,考编。那是2012年,他24岁,第一个月工资2800块钱。
同学间他消失匿迹了,但内心的“精英主义梦想”一直在燃烧。他买了迄今人生中最贵的一件衣服,800块的黑色西装,每天穿着它,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像孔雀一样醒目。
乡镇书记赏识他,力排众议,将他推到两三千人村庄当支部书记。他早出晚归奔波在各个山头,为修一条路跑到外地化缘。他在村里实践民主,用石子投票最想发展的产业。他还试图复制诺奖得主在孟加拉国的实践,在村里搞小额贷款。
村支书赵安和村民。讲述者供图
精准扶贫启动,他调任去市委领导联系的村庄。全市工作会议在这召开。市领导亲自到场。他看着县领导、镇领导,一个个双手护裆的姿势站着,见到领导头几乎弯到腰,最后一个轮到他,他学会了如何和领导握手,把头埋得更低、更深。
他愤怒自己的卑微,几次用“跪舔”形容自己为生存抛下尊严的样子。他也希望知道这套规矩是否真的无处不在——在兰州,他曾在校车上突然问我一个问题,“你怎么跟领导握手?”
他也不会掩饰自己的雄心。当年,老书记在办公室说,赵安是个好苗子,“以后可能是个县级干部”,他觉得小看自己,“就县级么”,老领导笑了。
老同事们评价那时的赵安,意气风发、充满理想,但也许太理想化了点。他也不知道一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人,仕途是多么脆弱,脆弱到当乡镇换了新书记,他成了被点名批评的一个。
我见到了一些老同事。其中一个已是副镇长,一见面,他恭维赵安,要是没离开,现在至少是镇长了。但私底下,他对此存疑,觉得赵安性格并不适合体制,他用了土话形容,意思是“太出风头”。
另一个老同事回忆赵安后来的颓废,不再穿西装,不再收拾自己,头发越来越长,胡子拉碴,整个人看起来没了精气神。
那场雄心勃勃的小额贷款实践,因为许多村民没还上被判定为失败。老同事记得那个画面,新书记要求赵安做检讨,赵安做了一次“不像检讨的检讨”,读完,宣布辞去一切职务,扬长而去。
小城路窄,从乡政府走三五分钟就到县政府。这条窄窄的马路,就是小镇公务员的全部宇宙。三年村支书期满后,赵安曾经很多次走过这条街,从乡政府到县委组织部。在领导办公室,他站得笔直,双手护着裆,希望“组织加加担子”,领导眼里看着文件,嘴里说道,“年轻人着急干嘛”。
做村支书时的赵安。讲述者供图
县城烧着一团团火的晚上,赵安重新走在这条马路,平静地回忆曾经的卑微,偶尔露出鄙夷的神情。这种鄙夷既是对环境的,也是对自己的。他讨厌自己的卑微,但是摆脱不了。
领导一坐下吃饭,他也是抢着递碗拿筷子的年轻人里一员。
新书记上任,他不是不想讨好,而是“人家没给你这个机会”。他成了领导用来树威的靶子
(老同事们也大体同意这个说法)
。
这激发了他最后的尊严,并且决心以一个书生的方式“复仇”——整理出近30万字工作记录和思考,编纂成书,试图以学术的方式证明自己。
他打印出八本,背着它们,到北京找出版社,把书稿恭敬地递到桌上,“您花几分钟时间看下”。一个月,跑了几十家出版社,书都没发完,人家不收。
他绝望地回到了故乡,觉得自己“这辈子要烂在了”,接受命运的安排,订婚、买房、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