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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李燕恍神的“刘巧儿”是新凤霞在1949年后参与原创和革新的同名现代评剧里的主角。戏里,手提竹篮的巧儿款款地走到垂柳岸边,对着河畔的鲜花诉说起心事。浓眉大眼里既有微微的羞涩,又有着初恋的明媚和坚定的主张。
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
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头放不下呀
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呀
“这可不像现在随便就说我爱你啊什么的,这词当时可以讲是相当超前了,思想很解放。那时候女子不能表露出自己爱谁,老规矩是年轻女子看男子都不能正眼看,对话都得低着头,连眼神都不能对啊,那个规矩大了是吧?这居然自己还看上一个,所以后来这一唱哦,唉呦誉满京城啊。”
根据1943年袁静剧本《刘巧告状》和韩起祥的说唱《刘巧团圆》改编的《刘巧儿》,是配合《婚姻法》宣传排的一部评剧。巧儿自幼经父母包办许配给邻村赵家庄的赵柱儿,可她喜欢上了勤劳憨厚的小伙子赵振华,于是敦促父亲退掉婚约,自主结婚。新凤霞扮相俊美,声音特别好,用多年搭档马泰的话说,“全都是本音,演唱情深意浓,能把每个字都送到观众的耳中去。”加上这个戏有着破旧立新的时代背景,应和了年轻观众的心声,立刻唱遍全国。
评剧的前身叫蹦蹦戏。在上世纪初,评戏就是“莲花落”式的小戏,不登大雅之堂。以悲腔为主,人物也多为怨女烈妇。老百姓有话:谁心里有苦,想哭的话,买张票看评戏让你哭个痛快。然而新凤霞与别人不同,或许是幼年学过京剧,或许是声音较为优越,总之她不满意唱腔仅限于哭啼啼惨凄凄的音乐形象,下决心要变革。
在排《刘巧儿》“小桥”这场戏时,戏剧导演夏淳本来只给新凤霞分析:这时巧儿已让父亲去赵家退包办婚约,还想着能跟意中人赵振华结婚了,心情十分舒畅、愉快。“凤霞不仅用耍线、卧鱼等动作创造了一段很有特色的身段表演,而且把传统戏《老妈开唠》的‘喇叭调’唱法改了,吸收解放前电影《千里送京娘》中马蹄声的双打节奏,用在《刘巧儿》里,众人都觉得新鲜。可以说要没有这么个演员,这场戏就出不来,收不到这么好的艺术效果。”夏淳说。
老评剧演员赵丽蓉形容,新凤霞“肚里宽”,花五宝、花小宝、小彩舞、马三立,还有京剧言派老生她都能学,“学还学得真有点儿意思。”各种旋律和唱腔盘旋在她脑子里,到了磨合评戏时自动流淌出来,成了用之不竭的养分。
给剧目革新,在行业里并不讨喜。有人说新凤霞是评剧里面的“外江派”。还有人挤兑,什么莫名其妙的腔儿,斥责她的唱腔不是唱戏,倒像是在唱歌。有的搭档开始离开,还要带走其他人。新凤霞都不放心上,该改照样改。结果是,听众买账——万盛轩前边北门,不少观众曾从木板透出的缝里看她唱。
在与万胜剧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天坛公园,我们遇见了老京剧演员张伯,他师从京剧老生李盛藻,尤其喜欢新派评剧。“新凤霞长得漂亮,台风也好。新派好听在哪?好听在嗓子里有那个‘疙瘩腔’,嘴头有劲儿,字头字尾揪得清楚,味道浓。天桥剧场几百上千人,全凭一副嗓子,根本不用扩音器。”
采访中多位花甲以上老人都提到,论上层,周恩来曾经说:“三天不喝茶,不能不看新凤霞。”在街尾,往往胡同这边来一句“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隔着墙那边就给你回一下句“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字正腔圆、又是普通话,卖西瓜的大爷,摇蒲扇的大妈,拉排(三声)子车的人力车夫,全都能哼,都能听明白——南方也不例外。
1950年代,新凤霞和同事在坐牛车下乡途中
老戏如《无双传》、《乾坤带》、《三看御妹》,新戏如《金沙江畔》、《会计姑娘》、《阮文追》……只要是新凤霞的戏,观众总是里三层外三层,非得等到她出来。“那架势,就跟今天的周杰伦一样。”和吴家深交多年的导演杨建东说。
吴欢幼小的脑海里定格了一幅连续的图画:散戏后,三轮车的两边总会有戏迷观众骑着自行车尾随欢送,他坐在妈妈的怀里,两边的车铃声欢快地响成一片,在深夜里灯光昏暗的北京街道上呼啸而过,车灯形成的长龙延续到很远。
改革改出了一个“新派”,至今还有延续。但新凤霞的好友和儿女们都觉得,她这辈子干的最前卫的一件事,当属追求“戏剧神童”吴祖光、和他“私定终身”。
吴祖光父亲是北京故宫博物院和中国文博界的开创者吴瀛。他本人20岁便以剧作《凤凰城》轰动全国,之后又创作了《风雪夜归人》、《正气歌》、《捉鬼传》等精彩剧本。现代文学馆保存着数部吴祖光的手稿。馆长舒乙说过,吴祖光懂地方戏,写了评剧《花为媒》电影剧本,也写过京剧《三打陶三春》,为梅兰芳、程砚秋分别导演了两人舞台艺术的电影。他家学渊源,书法、古文、诗词、戏曲功底都非常好。
50年代初,才华横溢的吴祖光刚从香港回来,新凤霞也正当红。饱受追求和介绍之烦的她心如明镜:她需要过一种安定正常的生活,需要一个志同道合能引领自己一起前进的伴侣,“演员不行,他和我一样没有文化;同学不行,他的文化程度也是刚刚扫盲……”她期盼的那个男人应该聪明,有才华,既忠厚正直,又幽默风趣,乐观坚强,生气勃勃。完全合乎标准的吴祖光在合适的时机,如天赐般“降临”。
初见是在北京市文化局召集的一个会上。休息时,老舍拉吴祖光去另一间屋里见新凤霞。吴祖光很绅士,“她要从沙发起来,我不要她起来,蹲下和她说话。”
新凤霞的记忆更详实:“北京东城霞公府文艺处楼上会议室,坐了满满的专家学者们,他们谈笑风生。一位青年人发言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细皮嫩肉,高高的鼻梁,满头黑发,还有点儿卷花,那么自然秀美,身穿着浅灰色布列宁制服,声音洪亮,语言很有风趣,很标准的北京话听来亲切质朴,不时引起一阵阵的掌声。”
新凤霞、赵丽蓉和张德福表演的评剧《花为媒》剧照
新凤霞演过这位“戏剧神童”写的《风雪夜归人》,唱过他写的歌词《莫负青春》,但此前老舍给她介绍作者时,她还以为是个深沉的老头儿,没想到吴祖光“那么年轻、但又那么有风度,大方沉着”。
很快再见面的机会来了。郁风和戈阳担任主编的《新观察》杂志请他做一次对新凤霞的采访。吴祖光思忖,去后台不合适,去家里也不好,最后在大栅栏附近著名的饭馆泰丰楼楼上单间做了采访,相谈甚欢。但回忆起来,吴祖光觉得自己写得很拘谨,不敢放开,因为“没有认识到她已达到的成就和超人水平”。
某天上午,吴祖光突然接到新凤霞有点心急火燎的电话请他去,却没说事由。大概因民间艺人多江湖恩怨,他怕新凤霞和自己或遭不测,忐忑地交待好友黄苗子:“我现在就得走,吉凶祸福全不知道,如在11点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到虎坊桥大街新凤霞家找我。如果出了事,你就想办法救我;如出大事了,请打电话给上海我家……”黄苗子打趣他,“新凤霞打彩球了,你是应选接彩球去的,被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