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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朗做巡护员,60%的任务都和熊猫有关。不论是更换红外相机还是做日常监测,我们都要在熊猫最爱的箭竹林里穿行,观察和记录熊猫的活动痕迹,把这些数据做长期的对比。
箭竹林又硬又密,为了保护竹子,也为了省力,我们不用刀砍,根据山的走向或是兽径,用手拨开走路。前面的人过去了,箭竹打在后面的人身上就像弯弓一样。
和最著名的熊猫保护区雅安不一样,王朗的海拔高度横跨2400米到4980米,从山脚爬到山顶,你可以见到从原始森林、高山草甸到石质山等不同的生境,见到从原始的裸岩到最顶级群落的植被垂直带谱,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还看到雪山,箭竹林只占王朗的一半。
我们开玩笑说,王朗有睡在下铺的兄弟,熊猫,还有睡在上铺的兄弟,雪豹,中间还有金丝猴和牛羚。
王朗位于四川西北部岷山山脉的腹心地带,属于典型的高山峡谷地区,这里的原始森林是川西北保护得最为完好的一片。
巡护员这份工作没什么门槛,但待遇也低,之前尝试招收过一些年轻人,但他们最后都走了。现在留下的主要都是和我一样的退伍老兵或是“林二代”,中坚力量在40岁左右,基本都是平武本地人。
我选择成为一个巡山员,就是觉得保护山林是一个正确的事情,但光是说“喜欢”或是说“爱”都太虚太空了,行动是最主要的。我的能力不是太强,那么我就做我自己,用行动去做保护的第一线。
从2009年到现在,十多年之间,山里的动物回来了,河里面的鱼回来了,村里很多年轻人也回来了。
小时候,家里大人都会说,要走出大山,但我其实一直不讨厌山。我家住在山脚的大路边,但我总喜欢往山腰的同学家里跑。
一到寒假,父亲就每天带着我去关坝沟里面的马马地(地名)砍柴,我负责生火烧水,烤玉米馍。到了下午,我就顺着林子里人或兽走过的林间小径,逐步向上向远,一点点探索属于我自己的山林。
那时候的山对我来说,是父亲秋天带回鬼指拇(猫儿屎,一种中药,也是山里人的野生水果)的地方;是放牛、捡柴、打仗的游乐园;是生火烧红薯、烤“偷”来的家里香肠最好吃的场所;是爬树,掏鸟窝,用弹弓打靶;偶尔还会遇到野猪,我们的惊慌失措常常把野猪也吓得狼奔鼠窜。
和所有的山区一样,关坝村靠山吃山。村民们最早种地,后来打猎、捕鱼,很多关坝人都做过猎人。关坝的大人出去打猎,常常偶遇“白熊”。白熊比一般的动物大一点,大家都见怪不怪,和见到其他阿猫阿狗一个状态。
90年代,我在木皮中学读初二的时候,绵阳师范学院的一个老师来我们学校做了一场关于熊猫保护的演讲,我们才知道,噢,原来白熊就是熊猫,是国宝,我们这里是它的家乡。
18岁,我参军到了西北,黄土高原上太干燥,喊口号,把鼻腔里的毛细血管喊破了,到卫生队打针、吃药、塞棉花,我感觉那纱布从鼻子里面塞到喉咙里,嘴巴都闭不上。在此之前,哪里知道“干燥”是什么呢?我们家门前两条河。待的时间一长,突然就有些想念在山脚下仰望山顶,看着太阳月亮从关坝那些山头升起落下的景象。
关坝山头的月亮
也曾打工漂泊,哈尔滨、北京这些城市很难说不好吧?但在北京那两三年,我在过见不到太阳的日子。早晨五六点钟,天还没亮,我从地下室8人间出来,穿过一个几十米的校园走道,就又下到厨房——食堂也在地下室,然后在这干一天,干到下午,天又黑了。有时候生病之后,睡在宿舍,大中午,我要花将近一分钟时间来定位自己。我在哪里?我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候?噢,我在北京,我在地下室,我生病了,我躺在床上。
无数次想过回家,青山绿水,日升月落。但还是想拼搏,小时候没有智能机,电视也少,我看得最多的是武侠小说,好男儿就要闯荡江湖。回到山里做巡护员,在那时候的我心中是不可想象的。
如果可以
这群粗人组成的队伍
并不想成为受苦或者清贫的
代名词
因为
他们所走过的野外
野生动物可以放心大胆
珍稀植物尽情盛开
四季的风光对他们
——无私分享!
——李芯锐,《如果可以》
在王朗,很多时候是会忘记时间的。一旦忙起来,我们会取消休假,连续进山。
在忙碌中,只会被身体的生物钟拨动。饿了,吃饭。困了累了,睡觉,醒来又是一天的继续。日期、天数,除了比较敏感细致会专门记住的人以外,像我这样粗心的人,只会在每晚和家人的视频中感知到,哦,今天又是周末了。
做了十年巡护员之后,我终于在2021年8月22号那天看到了熊猫。
那天上午,我和保护区的五个同事同乘一辆车。保护区比较大,我们一般是开车到一条路线的山脚下再开始徒步。
车开到小牧羊场前面,开车的勇哥突然说:“诶诶,你们看前面是啥。”我们赶紧看车窗外面。在车子前方,大概50米的地方,是一只熊猫!它正从一个山上下来,然后绕了一个山口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