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第一天见她时她说要去武汉,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而我片子还没拍呢。于是我觉得,一定要给她一个印象,让她为我而回来。我决定马上开始做采访,虽然这不是我的路数。这个采访的目的不是为了采访本身,而是让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让她就这样拒绝我。
深焦:那段最后用了吗?
范俭
:用了一点点声音,画面基本没有用。因为我对她的诗歌都有所掌握,当时所有她的访谈我都捋过一遍,所以她发现我非常了解她,是非常有诚意的。访谈接近一半的时候,她说“你这个人真是有备而来”。因为可能很多人跟她聊的都是大家都聊的东西,但我们聊的不大一样。
第一次见面我还给她带了礼物。通过别的访谈,我知道她喜欢《悲惨世界》,于是带了一本精装版送给她。拍了几天,她发现就我们的拍摄方法跟别人完全不一样,其实我还是挺感谢当时有那么多记者的(笑),因为有对比,让她觉得范俭跟其他人不同。拍到第五六天时,她问我说你们怎么还不走,很多记者拍了一天或几小时就走了,那时我们的关系就很近了。
当时,她的出版社打算在北京给她作一个新书发布会,就有人要抢着把她“护送”到北京,她主动说她要跟着我们坐火车去。后来,我知道了一件她的往事,是一把打开她的重要钥匙。有一次,她妈妈和我说,余秀华曾经学过“讨米”,就是要饭。这让我很惊讶。余秀华母亲说,余秀华有段时间跑到荆门的街头跟着老人去学要饭,这段经历还没有媒体能够触碰到。偶然听她母亲这么说,我感到很惊讶,一位诗人竟然会想到自己将沦落至此。
摇摇晃晃的人间 Still Tomorrow 2016
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和她谈,可能这是她低谷期的想法,现在应该不太愿意提起了。到北京之后,拍她新书发布会。那天她兴致很高,我就在当天晚上跟她聊了这个话题。她笑着面对这段往事,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释然,她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我和余秀华的关系,在这个临界点突破了。她说,这段往事我没有和别人提过,
这种事情会发生,是因为我想到自己的终极处境会变成那样,所以我想提前体验最终我要面对的那个局面,但是,我跪不下去,所以我没有成功
。说完她还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我知道,她向我打开了,往后的拍摄果然都很顺利。
深焦:这段其实并没有在影片中出现。
范俭
:这段往事我没想过用到电影里。一是因为缺乏影像来支撑她的讲述,二是把她塑造地比较“励志”和“典型”,这是我想尽量避免的。我不想让她呈现得那么“正能量”,涉及到这方面的时候我会尽量规避。
深焦:电影中大量使用了余秀华参加电视节目录制的影像素材,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
范俭
:她参加节目时的状态,有时比我们直接采访她要好得多。比如,她参加香港主持人杨锦麟的节目时,女主持人说你的诗里出现了一百多次的“爱”,她立刻说,“没有爱的女人的一生是失败的”。于是杨锦麟问她,“你认为你失败吗?”她回答说,“我一直失败”。从头到尾,整个气场非常连贯。
当时我就在下面拍,我不把它当电视节目,对我来说这就是一段素材。谁拍的不重要,只要她的状态是最好的,而且那段访谈最清晰地呈现了她所缺失的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作为一个女性,她在那段视频里得到完整的呈现。
至于她参加辽宁卫视情感类节目的片段,则很清楚地反映了她为什么要离婚、她怎么和自己的残疾对抗等等,也非常重要。而且,她在节目录制现场那种走路、咬字所制造的奇异氛围,我觉得都是她浓烈个人风格的体现,也比我单独采访她时要好得多。我是把这些素材都当作一个场景,是不是电视台录制的并不重要。
深焦:电影里有很多场景在农村拍,而余秀华又是一位诗人。您在后期制作时是真实还原了农村生活,还是有想过让它呈现得更为诗意一些?影片中呈现的农村确实比较干净整洁,和一般人设想的不大一样。
范俭
:那个村子确实是那样的,我们只不过在用光和调色上稍有加工。余秀华生活的地方就是那么美,而且我们还没拍那个农村最美的时候——油菜花开的时候,因为我觉得油菜花太艳了。
深焦:确实是跟以前中国的一些纪录片里呈现的不太一样。
范俭
:当然也跟你想看什么有关。因为我跟录音师臧妮(同时也是范俭的爱人,《吾土》的制片人),包括我的摄影师,对这些比较敏感,觉得其实这个农村这么漂亮,我们要把它呈现出来。余秀华一些早期的诗歌,专门就写她的家乡横店村,比如《横店村的下午》。她会专门写那棵树,写那片云,那个环境确实赋予了她想象与灵感,我们确实没有加工。后来那个村庄又拆又盖,我们也呈现了。
现在所有新农村开发都完成了,这个地方也到了最丑的时刻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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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影片结尾您用配乐加生活空间的展示,跟《吾土》结尾的有异曲同工之处您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这种处理?
范俭
:这可以看成是我的一个创作标志吧,我喜欢“静观”的状态。拍《吾土》的时候,臧妮说,你要拍一些这家人走了之后,那些还存在在那里的静物,那些还有温度的东西,所以我就拍了。用在片子里她特别喜欢,我也觉得挺好的,有莫名的伤感。
《摇摇晃晃的人间》这个结尾的画面,我和剪辑师马修商量,还是用静物。因为余秀华还是要生活在这里,确切地说,虽然她有父亲,但她终究还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那里。她的床,她的院子,她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东西。
深焦:所以这是一个有意的选择。
范俭
:对,结尾其实有很多考量。其实在离婚完成之后,结尾有段车里的访谈,
她说,别人结婚、离婚对比起来是有强烈的感受的,到我这里,怎么没有多大变化,我的人生怎么还是这个样子,我真的是一个人吗?说到这里,她和我都很难过。就好像努力争取了半天,发现人生还是孤独。这种感觉已经上升到人生而不仅是婚姻的层面,所以我把这段感悟放到靠近结尾的地方。
在那之前我们用了她的一段诗,最后两句是“难道还有明天,可惜还有明天”。那首诗其实对于我们或者她都有重要的意义,其实她所有创作的动机和愿望都和她内心压制不住的情感和欲望密切相关的。她结束婚姻也是因为这个,既便如此,她一直得不到她想要的爱情,所以她要控制自己的欲望,所以“她把乳房和生殖器一次次裹紧”,控制情感。
她活在一种对明天的期待里,她又哀叹这个期待本身
。所以这一点特别让我难过,她也是。
这部片子整体是比较悲剧性的,所以画面里给了在一点点阳光下的蜘蛛丝,很容易断掉的感觉,后期声音配上了细微的水滴声,非常细,可能要到影院听才明显。这是我觉得电影里表意的层面,叙事只是辅助它。到了片子最后,她又坐到院子里写诗,不然她会非常躁动不安,只有诗能让她安静下来,面对一个下午,这样孤独的时间。最后出现一些静物,主要是她生活所要面对的东西。
深焦:她面对城市灯光的孤独感,是您想呈现这种身份转换的迷茫与孤独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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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俭
:她在那个阶段,愿意接受这种身份的巨变。虽然她的朋友经常对她说,你赶紧去写作吧,老去城里参加这些活动不好。对她而言这就不是问题,
因为写作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人生是更大的存在
。
对她来说,人生的经历是很重要的事情。她乐于体验这种丰富的生活,哪怕写作计划会受到一些影响。当然,她是会忐忑的,因为生活瞬间变化得太大,她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另外,“阶层”也是我解读的视角,她本人完全意识不到。我是从她和她丈夫对比的时候发现的,当时她身边结交的人完全不一样了,都是文化人,而她丈夫的朋友圈,都是喝酒和打工的人,两人的身份彻底不一样了,这大概也是导致二人婚姻破裂的原因之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情感的层面。
深焦:您也得到了单独跟拍她丈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