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起来首先要解决的是关于“西方”这个概念的使用与基本认知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个概念的历史复杂性和变化性,因此是一个必须首先讲清楚的概念问题。
作者们一方面承认在有关“西方”的定义中欧洲具有无可置疑的中心地位,但同时坚定地认为 “西方不仅是一个边界不断变化的地理范围,而且是一个文化范围,一个文化影响力超越欧洲地理和政治边界的区域。……我们所说的西方文明的许多特征起源于地理上不属于欧洲的地区(如北非和中东)。自15世纪以来,来自非欧洲地区(如北美和南美、俄罗斯东部、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南非)的各种社会群体、种族和政治团体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自身与西方密切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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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在布加勒斯特的罗马尼亚国家历史博物馆(Muzeul Național de Istorie a României)看到的罗马尼亚人在二十世纪按原大复制的古罗马图拉真纪功柱(Colonna Traiana),正是一个很好的“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自身与西方密切联系起来”的例子。位于意大利罗马的图拉真纪功柱是为了纪念图拉真胜利征服达契亚人,于公元113年落成,以柱身精美浮雕而闻名。罗马尼亚人在二十世纪初就计划在首都的中央广场竖立起复制的图拉真纪功柱,在1939—1943年间在罗马完成制作,但是由于二战而耽搁,直到1967年才运到布加勒斯特。罗马尼亚人是达契亚人的后裔,这根纪功碑本身就是他们的先祖被征服的耻辱柱,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复制到自己的国都里来?一位曾经在美国主修古典学的青年学子认为这主要说明了罗马尼亚人要认古罗马人是自己的精神祖先,不想被认为是斯拉夫的蛮族人。这是对的。事实上在历史上那次征服之战以后,达契亚人逐渐融入罗马人的种族之中,罗马尼亚人需要的是通过这根具有重要历史价值同时也是近现代以来闻名于世的纪功柱作为自己的西方身份认同的历史证据。
当然,正如作者所坚持和强调的那样,西方文明具有许多显著的特征,如特定的政治和社会哲学、政治组织形式(如近代官僚制度和民主制度)、科学探究方法、经济组织制度(如工业资本主义)以及独特的艺术、建筑和音乐的风格。“这些特征中的一个或多个成了西方身份认同的主要来源:中世纪的基督教、启蒙运动时期的科学和理性主义、19—20世纪的工业化,以及20世纪晚期对个人自由和民主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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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概况性表述中已经揭示了西方在人类文明史中的独特性及其意义,从这些明确的论述来看,无论是“欧洲中心论”或“反欧洲中心论”的帽子都不能扣在三位作者的头上。正如他们自己所表白的:“我们的目标既不是要理想化西方文明,也不是要指责西方文明,而是要描述西方文明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主要特征。……本书仔细探讨了两个基本问题:首先,西方的定义是如何随着时间而改变的?它的边界是如何变化的?它的文化特征又是如何变化的?其次,西方和西方思想是通过什么方式发展起来的?我们认为,西方是发生在其地理边界内外的一连串文化碰撞的产物。我们将通过详细描述这些地区的政治史、社会史、宗教史和文化史来探讨这些碰撞及其所带来的变革,而这些地区曾经是西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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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这是一种关于“西方通史”的研究范式的探索,其核心概念、中心主题和研究焦点就是文化的“碰撞”过程——“在整部书中,我们将西方视为一系列文化碰撞的产物,这些碰撞既有西方外部的,也有西方内部的。我们认为,西方的起源和发展是在一个不断包容和排斥的过程中进行的,而这一过程是由不同群体之间和同一群体内部的一系列碰撞所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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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碰撞”而带来的相互影响所产生的变革导致历史性的发展转型,对于其中的现象描述、动因分析、发展轨迹和态势判断等等研究议题构成了“碰撞与转型”研究范式的多种研究层面和视角维度。在一般的文化接触与交流中产生的“碰撞”(Encounters)可能带有“偶然相遇”的情境特征,但是在这部“西方通史”中的“碰撞”叙事却是更多指向了文明的整体性发展中的某种必然性,是由文明发展、文化漂移的基本属性所决定的“相遇”和“交锋”。因此,作者进一步把“碰撞”区分为三种不同类型:外部碰撞、内部碰撞和意识形态上的碰撞。外部碰撞通常发生在不同民族和不同文明之间,如古典时代的希腊人和腓尼基人之间、十一世纪以后在欧洲人探险时期、扩张时期和帝国主义时期发生在西方文明与其他文明之间,“本书第13章、第18 章和第24章的大部分内容深入探讨了这些外部碰撞,并讨论了它们是如何影响西方文明和非西方文明的”
(同上)
。内部碰撞发生在西方国家内部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如发生在不同阶级、政治与宗教团体、性别人群等等之间的碰撞。而在内部碰撞中通常还会引发意识形态上的碰撞,包括各种思想体系之间的相互影响、碰撞乃至对抗冲突。更为复杂的是有些意识形态上的碰撞同时具有外部碰撞的特征和性质,如十字军东征中的宗教碰撞与世俗力量的冲突同时发生。那么,“本书阐明了这些碰撞的多样性以及它们的影响。就其本质而言,碰撞是互动的,但它们的形式不同:暴力的或和平的,胁迫的或合作的。其中一些导致了把西方思想强加于西方地理边界以外的地区,或导致了西方社会中的主流文化的延续。然而,更多的时候,碰撞导致了相互间的交流,在这个交流过程中,西方文化和非西方文化,或者主导群体和从属群体的价值观,都经历了重大转型。本书不仅指出了这些碰撞,而且通过不时回到西方身份认同的问题上来讨论它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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