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单读
《单读》出版物(前《单向街》杂志书)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单读

爱德华·路易:这个世界连沉默都是男性的

单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4-17 08:30

正文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路易 噢,这非常复杂。问题在于谁有机会进行政治发言,谁有途径参与政治讨论,谁有可能在公共领域谈论自己的生活和经历,以及我们所在的世界。从定义和结构上来说,都是中产阶级和特权阶级拥有这些通道,因为必须掌握语言才有机会讲话。简单来说,即便我母亲要给《纽约时报》写专栏,他们大概也不会接受,因为她不掌握他们想要的那种语言、那些框架和分析,而来自中产阶级的人才有这样的背景、样本和分析能力。

显然,公共领域本身就存在着结构性的不公平。这正是美国思想家金伯利 · 克伦肖 Kimberly Crenshaw 所说的交叉性 intersectionality 。实际上,现在人们往往以一种错误的方式谈论交叉性,他们认为交叉性就是把性别、性向、种族等斗争放在一起,但在金伯利 · 克伦肖写她那篇关于交叉性的著名的论文时,她的所指复杂得多。她向我们展示的是:每当一场社会运动出现,一群新的人终于能开口说话,发表公共言论,总是被统治的群体中占主导地位的那部分人占据了这些机会。所以,当曾经被剥夺话语权的女性开始说话,最有特权的那部分会先说,当被噤声的同性恋群体得以发声,也可能是最具优势的那一类获得言说的机会。克伦肖的意思是,这是政治场域的内部矛盾,也是很难抑制的一点,会让斗争变得更加艰难。


同时这也是我作为一个男同性恋者的经验。当我开始写我的欲望、我的身体、我的性取向,我发现此前大部分作品都是那些布尔乔亚、中产阶级甚至贵族写的,比如普鲁斯特、纪德、帕索里尼、维斯康蒂,只有让·热内有一点不同。他们的创作很重要,我对此没有非议,但它促使我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你是一个来自工人阶级的同性恋,那该怎么办?这正是挣扎所在,我遇到的阻碍是那些有话语权的人所不曾经历的。当我在法国出版这本《一个女性的抗争和蜕变》的时候,很多人说,噢,这很重要,你母亲的经历真糟糕,然而并不一定会改变他们的做法。当然,这需要更多的时间。这不是一项个人工作,而是集体的,我不打算独自完成它,有人在我之前这样做过,我也希望在我之后还有人继续做。

单读 但在你出书以后,是否觉得自己在个人层面发生了一些变化?不仅是这本关于你母亲的书,还有那本关于你父亲的,不仅关于工人阶级女性的生活,也关于同性恋的身份认同,你觉得获得了什么进展?比如说,有人真的因为你的作品而被改变吗?

路易 是的,有些故事真的让我感动。我记得有些女性在书店里找到我,告诉我读了我 的书之后,她决定离开她的丈夫,在长达 20 年的家暴、欺负和羞辱之后。我喜欢她们把书视作一件实用的逃跑工具,一件可以使用的东西,就像使用汽车一样,是物质性的逃离,而不是象征性的。挺多人对我讲过类似的故事。和政治相比,文学的变革力量之一也许就在于,你不一定能为集体改变 什么,不像在一场政治运动中,当你带领街头的人们争取到一项新的权利,比如女性的堕胎权,所有人都会得到它。但在文学的世界里,还有另外一种改变,读者们躺在沙发上,读着你的书,一切也变了。那是个人的集合,最终也是一场社会运动。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读了西蒙娜·波伏娃那本《第二性》而改变,从外部看来那并不是一场政治运动,但事实上那正是文学特殊的力量:让集体发生持续的变革。

电影《一个唱,一个不唱》


人们告诉我这些个人的变化,同时也让我感觉这本书像是一种赋权,它让他们开始谈论像我母亲那样的女性。很多人说过去几年的政治运动的问题之一在于,我们不该代替或者代表其他人说话,但我的书反对这种主流的思维方式。因为,当我访谈我的母亲的时候,她讲述了自己作为女人的生活以及她在我父亲那里的遭遇,那都是结构性的问题,而不仅是个人的,那是世界上很多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而当我跟我妈说,我对你感到抱歉,男人对你 这么不公平,这是令人悲伤的,结果我妈告诉我说,哦不,这不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这就是因为你爸的脾气总是不好。因为她是工人阶级女性,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读过安吉拉·戴维斯 (Angela Davis) 、西蒙娜·波伏娃,她没有这种父权统治的观念,这就意味着,如果她写自传,她就不会提到这些,她就会成为我的论敌。

所以我的书也希望挑战“人不能代替他人说话”这一主流观点,因为我写的是我母亲,如此我才能谈论一些她自己无法谈论的事情,这是阶级暴力的巨大影响,她剥夺了我母亲解释自己全部生活的可能性。这是中产阶级不能理解的一点,而阶级统治正是如此,剥夺了人们谈论自己的可能,让他们对自我视而不见。

单读 我很喜欢你刚才说的,一本书也可能是一场社会运动,尽管它没有一种很显性的形式,但它进入日常生活的细节,也能催生出许多改变。但这里也有一个两难,当你为你的母亲写作,或者为工人阶级女性、同性恋写作,如果成功的话,这会给你带来一个作家甚至一个中产阶级的身份,让你再次跻身主流或者成为权力结构的一部分,你又如何摆脱这种看起来是循环的状态?你在书中也提到了一种阶级愧疚感,你如何处理它?

路易 准确地说,这 对我来说并不矛盾,而是一种可能。这种阶级的转变是一种可能,让我意识到童年遭受的暴力,我不把它视为问题,而是视为一个解决方案。恰恰在我们的童年中,我们没有辨认出那种让我们受到伤害的暴力,而那种暴力是如此具有结构性,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要知道我家的贫穷和我们的邻居、祖母、表兄弟以及其他亲戚们如出一辙,因此我母亲承受的暴力和其他许多女性也是一样的。就像我在书中所写,那时我们不把暴力称作暴力,而是称之为生活,因为它再正常不过。只有当我让自己和它拉开距离,我才能看清它。

杰梅卡·金凯德 (Jamaica Kincaid) 在小说《波特先生》 Mr.Potter: A Novel 里写了一个很好的句子,是关于她的父亲的。她父亲住在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岛上,很穷,那里曾是殖民地,一切都被殖民者毁掉了。她说,当我的父亲走在街上,他并不知道他的生活是这个丑陋世界的结果。她在书中一再重复这句话,那个男人不了解殖民主义,不知道历史,他只有眼前的生活,即便艰难,对他来说也再正常不过。

因此,突然拥有某种特权,成为作家,生活在巴黎,开始四处旅行,对我来说不是矛盾,而是方法,因为当我置身其中,我无法把问题看清。我认为作家的用处不是把我们从暴力中解脱出来,而是展示那些我们沉浸其中却视而不见的暴力。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中国和法国并无什么不同,如果你去中国的农村,正如你去法国的农村,就会遇到很多无权无势的穷人。你问他们是否愤怒,大部分人会说这就是生活。作家的作用就是让这一切变得不可忍受,通过创作把我们的身体从暴力的日常中拉出来。

单读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