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一生根,拔都拔不掉」
我们中国的浪漫文学有两座高峰,一座在明朝,一座在清朝。我最喜欢两本书,一本是《牡丹亭》,一本是《红楼梦》。
《牡丹亭》上承《西厢》,下启《红楼》。它们的主题都是「情」,而《红楼梦》「情」的范畴更大。
「情」这个字很奇怪,它只属于中国人,英文是翻译不出来的。不是 love,也不能用 passion,更不是 desire。我在加州大学给没有中文背景的外国学生讲《红楼梦》,讲到这个「情」字,怎么也讲不清。
《红楼梦》还在「情」字后面加了一个「根」,
情一生根,拔都拔不掉。像林黛玉,情根一拔就死了;宝玉前生是一块在「青埂峰」下的灵石,青埂就是谐音「情根」,所以贾宝玉的情更深。
我们中国自己有一套非常特殊的美学。比如色彩,我们很善于用大红大绿这种冲突的色彩,但现在这种美学品味不见了。在 19 世纪,我们对自己文化丧失信心的时候,一切向西方看齐;而我们自己的美学,反而被西方学去了。
《红楼梦》被翻拍多次
每个版本
都有对中国美学的不同诠释
西方的小说,可能几十页都是叙述分析,讲哲学和心理讲半天;中国小说就好像在看戏,靠一场一场的场景、一折一折的小戏,串成一出完整的戏。
尤其是《红楼梦》,它的叙述手法很奇特:靠对话。
曹雪芹有一双了不得的耳朵。我自己也写小说,所以知道耳朵很要紧,
听人讲话,要能辨别得出他讲话的特色。
曹雪芹厉害到,你翻开《红楼梦》的任何一页,把说话的人的名字掩盖掉,看他说的话,你就知道是谁。
这是很难的。写十二金钗每个人不一样已经难得不得了,还有一群丫鬟、小伶人、老婆婆……《刘姥姥进大观园》是《红楼梦》的一个高峰,全靠贾母跟刘姥姥这一对逗趣老太太的对话。一个贵族老太太,一个乡下老太太,她们两个居然可以对话,而且很有趣。
红楼梦在开篇即已预示各人的命运
而且说话还很讲究分寸。
什么身份讲什么话,什么时机讲什么话。王熙凤八面玲珑,在贾母面前讲一套,对下面人讲一套,完全不一样——曹雪芹下重彩写得最好的一个人,不是林黛玉,是王熙凤。
林黛玉是第一女主角,她出场的时候却非常低调,「贾雨村的一个女学生,身体很弱」,就这样。如果是一个二流的作家,林黛玉一上场,急不可耐地就会写很多,曹雪芹不,他要等林黛玉进贾府以后,
从贾宝玉——那个她缘定三生的人——的眼光去看她。
这就对了。
像王熙凤这么重要的角色,却要等林黛玉进贾府之后,贾母、三姐妹这些亲戚通通介绍完了,这个人物才出来。她的出场也很有意思,
「人未见,声先闻」,一句话「我来迟了」,那个味道和派头就完全出来了。
后面的描写,也把她写得压倒群芳,「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