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没了工作,申诉,成了他生活的重点。为证明自己无罪,张军收集的材料摞起来足足一人高。
一页一页翻过这些薄薄的纸张,他的手都在发抖。这里面有庭审记录,有会议记录,有盖了章的票据,还有媒体报道的剪报。
最多的是,法庭上证人证言的复印件,名字上面都按着手印。他把这几十页证词专门收成了一整本,小心翼翼地包起封皮。
“这些都在法庭上质证过的,是有效的证据。”他解释。但是踩着这些厚厚的材料,他还是没能爬出有罪的阴影。
他是新中国恢复律师制度之后,第一批拿到律师执照的人。早年他在医院工作,有医患纠纷了,他经常作为医院代表,坐在法庭上当被告。那时案子总输,张军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学了法律,就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可现在他觉得,就算学了法律,很多事还是“想不通”。
庞家峪村产生纠纷的454.1亩耕地,在“文革”期间“学大寨”运动时,被公社征收修过“大寨田”。
村民败诉后,时任山西省政协主席的李修仁曾在村民的申诉书上批示:“对这起土地纠纷案要进行民主监督……论证一下究竟这个判决对不对。”张军去当时的国家土地管理局咨询并为庞家峪村村民递交申诉材料,正是接受李修仁的指示。
可是,1990年6月8日,他上午去开了个庭,下午就接到了逮捕令。张军当场就把逮捕令揉成一团扔了。
后来,他在看守所里待了半年,等来了一审。作为被告站在法庭上时,张军觉得“难以置信”。离开法庭的时候,他被塞进车里,当时还未成年的小儿子追出来,在车子后头喊着“爸爸”。
车子开了,小儿子就这么追着,喊着,直到车子开远。
很多年,这个场景一直时不时地出现在张军的梦里。有好多次,他都是哭着从梦里惊醒,发现眼泪把枕头打湿了。
就在张军服刑期间,他的妻子郭章梅也被逮捕,以包庇罪被昔阳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3年。1993年,郭章梅被提前释放,4年之后又被宣告无罪,恢复公职。
同样做过律师的郭章梅,宣告无罪后重新拿回了律师资格证,但张军的律师资格早就被吊销了,已经失效的证书,仍然搁在他书房的抽屉里。
在郭章梅的印象里,这位79岁的老人,26年里几乎都没有开怀大笑过,眉头总是皱着。他看人时,目光也总显得很凝重。一提起自己的案子,老人眼睛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怒火。
老张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郭章梅和孩子们都顺着他。“我知道他有多难受,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背着这么个罪名,他委屈呢。”她说。
郭章梅念着他从前脾气好的时候,但她也觉得,老张的性格,也有始终没变的地方:“他一直就嘴太快,太能得罪人了。”说着,她瞥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老张。
“我改不了。”张军立刻一扬脖子说。
1995年,张军因病“保外就医”。一离开监狱,他就递了申诉材料上去,他从省人大、省政协,一路找到了全国人大。
“说我受贿15000元,那是村民委托我代管的办案经费,有庞家峪村村委会给我写的委托书,盖了公章,后来他们都取回去,写了收条。说我诈骗的3000元,那是别人报销的,跟我本来就没关系,这是饭店老板的证词。说我教唆拒不执行判决,跟村民说的那些话,他们都能证明,我没说过。”张军说。材料里许多地方都用红笔画了线,张军用手指比着这些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听。
2001年3月,张军的案子再审了,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决,撤销了他的受贿罪和诈骗罪,维持教唆拒不执行人民法院判决罪。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下达裁定书,裁定张军的教唆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原判,要求地方法院再审。
当时,张军真的以为,自己离“无罪”已经不远了。
“土地的案子都解决了,为什么我的案子还留着个尾巴?”他疑惑。
昔阳县人民法院重审张军案,对最后的教唆罪,给出的证据和原审时没有不同。其一是张军在《山西政协报》上发表过一篇《证据不力的判决》的文章,“制造舆论,煽动群众”,其二是当初村民的证言。
庞家峪村农民梁万喜,曾在一审法庭上指证过张军教唆。但是在接受采访时他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那些话其实张军没跟我们说过”。
他把翻供的证词写了下来,交给了张军。然而除了证人的口供,张军没有别的证据能证明,当初这批证人的教唆罪证词,是在“逼供、诱供”情况下作出的。由于证据不足,昔阳法院没有采信。
2014年,山西省晋中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驳回了张军的申诉,维持原裁定。此后的3年,一切都仿佛是停滞了。张军甚至打听不到,自己这案子卷宗究竟在哪一级法院搁着,在谁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