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胖姐,来源公号:三胖姐(ID:sanpangchina),授权发布。
好像就在一夜之间,上海街头所有的书报亭都蒸发了。
曾经书报亭作为上海政府救助下岗、失业人员的重要举措,开遍了大街小巷。规模大一点的书报亭,从售价一块的朴素报纸到售价二三十块、动辄一两百页的精美时尚杂志,内容从娱乐八卦,再到财经体育......大多数报刊亭还兼具了烟纸店的功能,卖水、饼干、手机卡......应有尽有。
淮海路襄阳公园门口那家大书报亭的老板是认识我的。我在马路斜对面的淮海国际广场上班,因为频繁光顾,老板每次看见我都要问:“小姑娘,这次又写了点啥文章啦?多带两本回去藏起来呀。”
可我并不是专业码字的,我的职业是公关,不是酒吧里面那种卖酒的公关,是公共关系的公关。不过某种意义上,我的确是卖酒的公关——我入行前两年服务的主要客户就是洋酒。
我去书报亭,主要是替我的各位客户爸爸收集市场活动的稿件。有时候我会直接问老板:“这个月的《南都周刊》跟《风尚志》出来了伐?还有那个啥啥报纸来了伐?”老板说:“来了来了。”马上递过来。我翻开来,看我们的报道有没有出,如果没有,我就还给他。老板总是要把头挤过来问:“哪篇是你写的呀,我看看。”
后来我养成一个职业病:
经过大的书报亭,总是要停下来看一看
,和老板聊两句:“最近又出了哪些新杂志伐?哪几本销量好啊?”有时候拿几本出来翻一翻,看看以前联系过的记者朋友还在不在这家媒体工作。
我就职的公关公司叫“八方环球”,原先并不在这片“高大上”的淮海路商圈。哦不,
我老板不允许我偷懒地用公关公司来定义自己,他每次要纠正我,我们是国际全方位营销解决方案公司。
在搬来淮海路之前,“八方环球”在上海五金一条街的北京东路。路边的小门面店铺鳞次栉比,卖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家庭日用的五金配件,小到螺丝螺帽,大到冲击钻和定制门窗,应有尽有。
北京东路浙江路路口,难得可见一幢气派的商用大楼。大楼叫东银大厦,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光,和整条街旧怏怏的市井气格格不入。大楼一侧是一个低矮的商场,柜台出租给不同的五金小老板。我从这一侧门走进去,钻进那一侧的商务大楼,在电梯里按下顶层28层。
我入职时,“八方环球”在中国成立了只有两三年,隶属于一个国际市场营销巨头,下面有一众兄弟姐妹市场和4A广告公司。“八方环球”的国际定位是一家专业体育营销公司,有自己签约运动员,比较有名的有菲尔普斯、刘翔、法国足球队的昂立,主要业务是运营体育赛事,管理赞助商等等。
入职一年左右,整个集团搬去了当时新建成的淮海国际大厦,和现在的iapm隔马路对望,集团把散落在各个犄角旮旯的公司像珍珠般穿到一起,占据了好几层楼面, “八方环球”则占据一整层。离开了脏乱差的五金街,公司的内部装修也更气派了,主色调是公司logo的红白两色,中间明亮的走道被老板戏称为“星光大道”,左侧是客户总监的个人办公室,右侧是我们这些客户主任的格子间。
响当当的“麦肯光明”在我们楼下。有一天大约凌晨2点,我和另一位小伙伴在加班,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才得知麦肯的玻璃门因为擦得太干净,有个广告人加班上完厕所,回去直接一头撞到门上,门是防弹玻璃的,直接被撞碎成了渣渣。所幸那个铁头人倒并无大碍。
“八方”也出过这样的意外。有位香港客户总监在凌晨加班的走廊里摔到锁骨骨折,这件事情还是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因为他后来一直在项目上,上班、加班、开会,一样没落下。我后来总结:一直加班的公司最好不要用大理石地面,神志不清的时候出状况比较多。
公司的福利非常好,每天都有阿姨帮我们切水果、洗碗。
买水果的钱是媒体寄来的样刊换的。
那些书报亭里的30元一本杂志,没几天就会堆成一个人那么高。我们通常只找到自己替客户发的稿子,剪下来扫描,剩下的也没时间看,顶多吃饭时有时随手翻一下。我会把像《新周刊》《第一财经》《人物》这些比较严肃的杂志拿走,不过这些杂志不太常见,对采编要求越高的媒体,越难发我们的东西。剩下的杂志就会被阿姨拿去废品回收站卖掉,变着法儿给我们换时令水果。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了。12年前,在北京东路上班的第一天,我的桌子上就摆好了两盒名片,上面写着我的职位:Account Executive(客户主任),就这样开始了我打仗般的职场人生。
第一个早会,我就被布置了任务。我加入的三人小团队是打着一点体育营销擦边球的消费品小组,服务的客户产品是“Johnnie Walker”黑牌威士忌。我的小伙伴是一个用发蜡把短发竖得高高的小个子女生,叫CW,气质非常像李宇春,在北京的一家本土公关公司漂过一年。我俩的领导是一个说着港普还注意卷一下舌的利落港女,短卷发,每天都穿着一件很宽松的黑色T恤衫和球鞋,和CW同样男孩子气,乍一眼觉得像周笔畅,我们都叫她笔笔。
我从小就喜欢看电视里连续剧插播的广告。十几年前经典的“芝华士Regal”的电视广告我一直记忆犹新:几个男人在白茫茫的极地冰川一边钓鱼,一边惬意地喝威士忌,最后一个通透慵懒的女声响起:“We could be together, every day together.”
我不知道有多少广告人受过这个广告的影响,但它确实是经典的营销案例:当你感官完全打开,看见要跳出冰面的鱼,此刻犹如天籁的女声从阿拉斯加天际传来,你开始想像和朋友相视一笑,发生清脆碰杯声的场景,仿佛这就是理想生活的楷模。于是,商家成功地通过一个故事的讲述,让消费者将一瓶200块的威士忌,与自由、惬意的精英生活对等起来。阿拉斯加冰钓不容易拥有,但起码同款威士忌可以轻松购得。
因为这支记忆中的TVC,我对第一个客户,同为老牌苏格兰威士忌品牌JW有莫名的好感,加上
自己刚入职,充满了想要在大海里试试身手、沉浮沉浮的热情。
只不过JW黑牌的广告是另外一个策略。他们的Logo是一个行走的礼帽手杖绅士的剪影,我当时想,这也太不时髦了。为了在中国能取得更好的销量,重塑品牌精神,注入更年轻有活力的元素,客户定位了自己“老犹老,仍 ‘keep walking’永远向前”的品牌精神。同期的三只TVC广告中,有三位世界级高尔夫球手,面对各种戏剧性的苦难。最鲜明的一支里,高尔夫球手一杆把球打到鳄鱼身边,继续无惧走向前挥出一杆的戏剧化一幕。为了配合广告线上投放,“八方环球”承接了线下几场大规模活动,和全国一二线城市的商场路演。
周五是大部分人一周工作的结束,却是我工作的开始。
那段时间每周五晚上十点不到,上海来福士广场的后门,总能看到我一脸疲倦坐在福州路的台阶上,和搭建公司的卡车和工人一起,等待商场十点半关门
,我们准时从大件货物出入口进场,开始为周末的商场路演做舞台搭建。
等待的时间里,我看着人民广场人来人往,看着地上蚂蚁搬家,看着街灯由亮转暗,来福士的灯光熄灭,商场工作人员从后门鱼贯而出。这是我每周最放空的一个小时。
一进商场,我先拉着工头按照客户确认的图纸画好区域,定好舞台方向和具体位置,然后各司其职,等搭建公司把我事先都打包完的物料一箱一箱运进来以后,再清点物料。
我的搭建公司永远都不会顺利按照图纸像拼乐高玩具一样就可以把临时舞台搭起来,总会有想象不到的幺蛾子出现,让你不得不生气地想扯工人的耳朵,问他有没有长一点心眼。
我等待工人慢手慢脚慢一拍地操作,等待完成,等待手工,就像等待戈多。
周末两天,我5点起床,6点到商场,6点半开始监督礼仪小姐穿衣、化妆、换装、试鞋,交代今天流程和注意事项。衣服要前一晚上烫得整整齐齐,装在袋子里一早带过去,工作服上有褶子的话,笔笔是要骂人的;同时还要检查昨晚的施工质量,有些细节没注意到,笔笔也是要骂的;保安要人手一份briefing book,如果保安没有学会表情控制,做出一脸放空的表情,笔笔也是要骂的。
比笔笔更难搞定的,是“米老鼠”。“米老鼠”是我给JW高级市场经理起的绰号,她是香港人,矮胖敦实,圆脸圆眼睛圆鼻子,有一次路演的活动竟然穿了一件米老鼠的汗衫来工作。
“米老鼠”工作起来事无巨细。比如,
她会在在大约20米乘5米的背景板上找出一个个小气泡,然后如临大敌地大叫:
“三胖,你看,这里怎么会有气泡?
”
我第一次被问到是懵的,我是个近视眼,背景板的底色是黑色,虽经她指出,我还是发现不了。不过我长出一口气,反问回去:“气泡怎么啦?你当贴背景板是手机贴膜啊。”这时搭建公司的客户主任淡定地走过来,拿出她随身带着的一把美工刀,对准气泡就是一刀,按平,像一个掌控天下的女侠,然后对笔笔说:“好了。”到下一场路演,我也学会了这一招,看到“米老鼠”走进,就假装很仔细地看东看西,然后拿出小刀,好像在抚平皱纹那样温柔地给背景板贴膜,
即使我并没有看到气泡
,或者在前台装模作样把供应商早就插好的花摆弄两下。
有一次路演是在商场的户外场地,天气有点热,我和CW两个人实在太缺觉了,就蜷缩在调酒台的下面,用黑布遮住,互相倚靠着,本想躲起来别被人看见,偷偷坐一下,竟然睡了一个小时,一睁开眼看见保安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们。但那是我那段时间睡得最好的一个小时。
每个周日晚上9点开始,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开始默契地准备拆场,照得让人热出一身汗的灯灭了,
震动耳膜的音乐声停了,我们费尽心力,为消费者刻画出精致生活方式的舞台像一个机器巨兽一样,一个齿轮一个齿轮地停下来,沉寂了。
就像一个大篷车里的马戏团,周五晚上从一个小盒子里拆开,拼装成一个梦幻剧场,大戏演两天,再一个一个零件拆掉,装回那个潘多拉盒子,装进大篷车,从高速公路开往下一站、再下一站,周而复始。
03
Keep walking?
Keep working!
这样的周末,重复了三个月,只不过场景从上海来福士广场换成了宁波、北京、厦门、广州。我和CW一直调侃:
“什么keep walking啊,明明就是keep working。
”
这三个月,除了一周两天的常规路演项目,我们还要硬着头皮准备JW两场硬核大活动。
“八方环球”准备大型活动的不怕输、不怕困难、不怕牺牲的精神真不输中国人民筹办奥运会。我们这两场活动,直到三月中旬还只有这几个关键词:广州珠江,北京长城,高尔夫,张连伟,娱乐明星,1000个贵宾,150家媒体。我们需要从头准备活动创意、明星阵容,再到设计方案和媒体策略的提案,之后再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枪毙,重来。
时间定格为4月底和5月底,从高尔夫一哥张连伟在珠江一个游艇上挥杆,到影视界一哥胡军在长城收官进洞结束,完成为期三个月的“一路精彩”。“八方环球”做到了。
去广州大派对的前一晚,我和CW两个人在办公室打包物料、装箱、核对、检查。那一周CW被临时调去宝马亚洲公开赛,她已经历经了几天的疲惫,加上前一晚通宵,在电脑前坐着突然就趴下睡了。上海话里面有一个形容一直睡不醒的词叫“偎灶猫”,我看着蜷缩成一团的CW,脑子里就浮出这三个字。我拍醒她,说:“你快点回家睡觉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CW走了后,我一分钟也没耽搁,电话打给快递:“我付你100块,现在过来帮我收拾东西。”快递来后,我们两个人打包、核对、封箱,我越急越乱,一下把订书机的钉子钉进了大拇指,钉子从肉里面钻进去又钻出来,我眼睛都没眨,来不及哼哼两声,马上把钉子拔出来,随手拿纸巾包了一下,继续打包。
当下的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快点做完回家睡觉。
凌晨收工下楼,瞬间,手指连心的疼痛猛然袭来。
第二天,我和CW两个160公分的女生扛着33个箱子来到机场,搭最早班的飞机飞往广州。
除了这个人肉快递的重任,公司还委以我另一项重任:做一场大型活动需要用到很多现金,用来支付媒体车马费,消防公安保安等来场子的保护费等等。公司给我银行卡上打了50万,让我去广州当地提现出来。
笔笔让我雇了保镖,我顿时感觉特别飒,和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同事,一人背着一个大书包,包了一辆保姆车出发去提款。
虽然也害怕素不相识的保镖和司机心生歹念,但是别无选择。
因为怕丢钱,我也不顾形象了,时刻把自己武装成水产市场的小老板,随身挎一小包,小包里塞了大小信封,整理好每一张发票和白条。发票就是钞票啊。
按惯例,大秀结束,主要工作人员都会参加狂欢的after party。这是我第一次参加after party,这一刻像广告片里面那样,同事、合作方、参加活动的明星,一起畅饮,享受威士忌加冰带来麦香加果香的醇厚感受,以及冰块撞击在玻璃杯的令人愉悦的清脆声,
仿佛所有的困难都过去了,眼前就是广告中的理想生活,大家都解脱了。
除了我和CW,因为我俩还有最后两场路演。
我只能提前结束了派对,赶去路演的正佳广场,监督搭建,回到酒店已经是早上5点了。
经验告诉我,再少的睡眠也得睡,睡一分钟也是赚到。
一小时后,关掉闹钟,头昏脑涨天旋地转地挣扎着爬起来,突然惊恐地发现,我彻彻底底地失声了,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我掐住自己的脖子,像拎起一只鸭子的脖子那样,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照一下镜子,被自己吓坏了,一个眼睛充满血的鬼魂。
破天荒地,这个周六晚上我七点就早早下了班,回到酒店,点了一份炒饭,其实这是那天的第一顿饭。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悲壮又渺小。所有的光彩都不属于我,我和搭建舞台的工人、快递小哥,毫无区别,无非用身体卖命。经过我银行账户的那流水50万和刚才在after party喝酒的痛快都消失了,现在感受苦涩。还好连自怨自艾的力气也没有了,睡觉第一。
不久,我的三个月试用期也满了,工资涨了两千块。朝夕相处的CW辞职去了奥美公关。她说,我们这里不那么忙,一个项目上有很多人。她说,真的解脱了。她说,你还不走吗?想死吗?
那一个月,不习惯没有一起互撑的小伙伴,我每天早上上班出门前,都和爸妈说,我今天要去辞职了。
但到了公司,高密度又充满挑战的工作,又让我膨胀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价值感宛如消防员救火,下班那一刻,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天看看。
JW高歌猛进,从高尔夫界进军F1赛车,5个城市的路演变成了9个城市。从香港来的同事们全都充满了激情,觉得大有可为。只有我的脑袋是空白的。
与F1路演同步,“八方环球”全员进入紧张的年度 F1 Finale 大秀的筹备,可谓一年一剑,一剑封喉的关键战役,投资近千万,需要四个月筹备。
我单独负责开场3分钟视频的制作,努力理解客户要求的“时尚高端大气”,编写视频脚本,带着摄像跑遍上海地标和线下店拍摄协调客户的各个agency,串起所有故事梗概,到后期的一帧一帧在工作室斟酌如何制作效果。为了选合适的音乐,我每天都找汽车广告来找灵感,感受一下大气的BGM(背景音乐)是什么,几乎把我们素材库里所有纯音乐都挑完了,客户还觉得疙里疙瘩。
后来,在外滩几千平方米的空地上,我们搭出了一个豪华的可容纳2000人的帐篷,不输一个流行演唱会的阵势。看到自己制作的视频出现在大屏幕上,那些38度的夏日正午和风里雨里跑外勤的记忆、在一个小工作室的反复编辑到深夜的镜头、在会上被客户骂得像垃圾一样一文不值的场景,都一一浮现,我心潮起伏,视频结束,所有来宾克制而礼貌地鼓掌。
我想我应该是唯一一个认真看了这个视频的人吧。三分钟以后,不会有人记得它。
JW的品牌精神是“永远向前”,但对我们公关来说,所有品牌都只是阿迪达斯的“Nothing is impossible”。凡是客户要的,披荆斩棘也要做到。
三个月的披荆斩棘并没有换来长久的合作,JW的车轮一直滚滚而过,铁打的“永远向前”,流水的agency。八方环球丢了大单,奥美拿到了JW。JW找陈奕迅写了一首歌,差点没把品牌都嵌入歌词了。
“永远向前 路一直都在
看不清的路又算什么 看不清的梦又算什么
就算走到尽头又能算什么 能算什么”
这首歌的植入方式可以算教科书级,听到总是感慨万千。觉得再困难的时候,也觉得不过如此,睡一觉醒来继续走。
而这是JW的“一路向前”的励志故事,
于我个人,好像就是一个心口刻着“勇”的一个莽夫,被鞭子一直抽的一只陀螺,只知道往前,前方到底是什么,却从来没有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只是想把跳出来的问题像“打地鼠”一样,一个一锤地砸掉。
在八方环球,即使最初是抱着想做个创意人,广告狂人,或者营销专家的梦想进来,这个梦想早就消失殆尽了,彻底得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那场盛大的派对后,我开始从大型活动转为媒体和传讯,不再营造一个又一个灯明火亮,又昙花一现的梦幻舞台,而是通过媒介向消费者“细水长流”地灌输消费理念。
我开始单独负责历峰集团旗下腕表和珠宝品牌“伯爵”的retainer。和JW动辄千万的合同相比,伯爵表只需要做常年媒体发稿、拍摄产品,每月只有几万人民币,但公司需要这样的奢侈品客户来装点门面。
伯爵的定期稿件总让我感叹时间飞逝:忙忙碌碌的圣诞新年主题,情人节礼物,春夏、秋冬之选。计时表、陀飞轮、老款复刻……时尚杂志的编辑总是有借不完的表,搭不完的华服。
明星代言,媒体参与,消费者的工作、娱乐、生活方式被一网打尽,之后就是客户与经销商的狂欢... ...虽然每个项目总有意外和危机,但千篇一律的工作套路,让我早已视突发为寻常,当初“救火员”的热情也逐渐消泯。
少数能让我心生向往的,是几位前辈口中不时怀念的“最好的时光”。
那时候,她们的客户总是小而美,团队简洁精干,预算没有经过层层压榨,不需要和服务同一客户的对手agency明争暗斗。此外,还有小规模的媒体团出国旅游项目,比如去沙巴做为期一周的越野赛事,或者去洛杉矶参与大型音乐节,一边运用客户的深度资源去挖掘有趣的点,做出有趣、深度的报道,同时又可以和身居高位的主编级人物朝夕相处。项目结束,还能请几天年假玩乐一番,单就这一点,就已经让我羡慕不已了。
这个好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伯爵的客户兴冲冲地对我说:“我们过两个月计划带中国各大媒体去瑞士总部的钟表厂做个媒体团,你要盘算一下。”
我暗暗高兴,着手准备媒体名单,核算成本,从故事角度商讨版面,计算回报,做出计划给客户。可能我太想把这个战役打得漂亮,和几大媒体谈版面都不太顺利,也许媒体出国采访的机会太多,最后,并没有得到我想象中四页或整版的版面。
那时,我同时在负责百事的一个小项目,百事的slogan是“Ask for more”。
而当时的我,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不听不休地对供应商、媒体、合作伙伴“Ask for more”,好像要把所有伙伴的资源榨干我才甘心。
除了平面媒体,电视台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某省级电视台副台长坚持要一同前往,声称这样才能确保素材能够播出。这位本应在广州飞往日内瓦的副台长任性地完全没有通知我,当天自己飞到上海见他的老朋友,变成临时上海飞日内瓦。为他额外出了机票钱以后,出现在机场后,一身酒气,在机场摔碎了他上海老友特意给他的瓶瓶罐罐包邮区酱菜。我开始有种预感,这一行恐怕隐患重重。
与此同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北京某时尚集团主编。我接起电话,这位主编一改之前的温厚谦和,在耳机里的声音突然变得特别刺耳:“三胖,你有没有搞错,给我定的是经济舱机票。我刘某人作为XX集团的主编,是从来不坐经济舱的。”我从未考虑过这一点,八方的总监一直以一万多的经济舱报价,如果换成商务舱,费用要高出一大截。电话那头,刘主编的声音再次把我拉回现实:“你不给我换商务舱,我不飞了。”
我马上给在香港的客户沟通。她责怪我:“长途飞行的确是应该定商务舱的。”但姜的确是老的辣,她想了没多久,便和我说:“你对他以及所有媒体同事说,先飞经济舱,下飞机以后,我会马上申请现金,每人一万。”
这个做法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我致电刘主编,一边致歉,一边提出人民币补偿的方案。刘主编嘟嘟囔囔着表示不是钱的问题,然后表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半夜11点半,我终于联络上所有的媒体团成员,保证他们从各地顺利起飞。度过了疯狂一天的我,没有洗脸刷牙,塞上耳机,就这么睡过去了。
在没有天光的冬日凌晨,从各地飞来的媒体团成员,包括香港的客户在戴高乐机场汇合,事先约好的大巴司机顺利把我们接到老佛爷商场附近吃早餐。客户此时拿出事先包好现金的信封,一一塞到每个人手里。大家欢天喜地地走进老佛爷,在约好的两个小时后,有人拿着 miumiu 的新款包出来了,有人挑了肥肉夹馍(Ferragamo)的皮带,广州的媒体朋友对我说,这个牌子在那方被戏称为“飞了鸡毛”。
整个媒体团都非常满意这一万块的“飞来横财”,大家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不约而同奔向各种名牌,我顿时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带着温州炒房团去国外血拼的导游。
刘主编好像彻底忘记了早先的不愉快,他神神秘秘地对我闪了一下手上的新链子,一边对我说:“我特别喜欢巴黎古董小店里的首饰,亲爱的,下次来的话我带你去。”我一秒露出标准的公关职业假笑:“呀,特别特别美。”
刘主编很少亲自参加活动,这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人。他身材虽然不高,但保持得挺拔,头发不多,但是非常整洁,每天要换一条丝巾。我和刘主编在旅途中一直以“亲爱的”互呼,竟然变成了朋友,他离职媒体时还特意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他去哈雷戴维森当公关了。我在脑海里默默补了一下他坐在哈雷的拉风机车上,围着丝巾,稀疏的头发随风飘起的场景。于是电话里对他说:“亲爱的,太棒了!这么有性格的事情太适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