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在家呆到十二岁才再去杭州,但和阿月却不能时常在一起玩。一来因为路远,二来她要帮妈妈种田、砍材、挑水、喂猪,做好多好多的事,而我天天要背古文、论语、孟子,不能自由自在地跑去找阿月玩。不过逢年过节,不是她来就是我去。我们两个肚子都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彼此互赠了好多礼物:她送我用花布包着树枝的坑姑娘(乡下女孩子自制的玩偶)、小溪里捡来均匀的圆卵石、细竹枝编的戒子与项圈;我送她大英牌香烟盒、水钻发夹、印花手帕;她教我用指甲花捣出汁来染指甲。两个人难得在一起,真是玩不厌的玩,说不玩的说。可是我一回到杭州以后,彼此就断了音信。她不认得字,不会写信。我有了新同学也就很少想到她。有一次听英文老师讲马克·吐温的双胞弟弟在水里淹死了,马克·吐温说:“淹死的不知是我还是弟弟。”全课堂都笑了。我忽然想起阿月来,写封信给她也没有回音。分开太久,是不容易一直记挂着一个人的。但每当整理抽屉,看见阿月送我的那些小玩意时,心里就有点怅怅惘惘的。年纪一天天长大,尤其自己没有年龄接近的姊妹,就不由得时时想起她来。母亲双鬓已斑,乳娘更显得白发苍颜。乳娘紧握我双手,她的手是那么的粗糙,那么的温暖。她眼中泪水又滚落,只是喃喃地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总算我还能看到你。”我鼻子一酸,也忍不住哭了。阿月早已远嫁,正值农忙,不能马上来看我。十多天后,我才见到渴望中的阿月。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怀中抱着一个孩子,一袭花布衫裤,像泥鳅似的辫子已经翘翘的盘在后脑,。原来十八岁的女孩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一眼看见她左手腕戴着那只金手镯。而我却嫌土气没有戴,心里很惭愧。她竟喊了我一声:“大小姐,多年不见了”。我连忙说:“我们是姊妹,你怎么喊我大小姐?”乳娘说:“长大了要有规矩。”我说:“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吃您奶长大的。”乳娘说:“阿月的命没你好,她十四岁就做了养媳妇,如今都是两个女儿的娘了。只巴望她肚子争气,快快生个儿子。”我听了心里好难过,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得说请她们随我母亲一同去杭州玩。乳娘连连摇头说:“种田人家那里走得开?也没这笔盘缠呀。”我回头看看母亲,母亲叹口气,也摇了下头,原来连母亲自己也不想再去杭州,我感到一阵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