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2年6月,卢梭的《爱弥儿》(Emile)一书在巴黎刚刚出版不久,就遭到法国天主教会和世俗当局的全面批判和封杀。巴黎大主教贝尔蒙特(Christophe de Beaumont)不但著文痛批这篇无神论的“大毒草”,而且呼吁人们不要阅读该书。巴黎高等法院也发出了禁书令,并下令逮捕该书作者。在日内瓦共和国,这个卢梭心目中真正的祖国和自由的故乡,《爱弥儿》甚至被市政当局在广场上公开焚毁。可以说,正是由于《爱弥儿》的牵连,卢梭晚年才不得不长时间地处在流亡和隐居状
态。〔1〕那么,《爱弥儿》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它为什么会给卢梭带来这样的厄运?
现代研究者大多倾向于将《爱弥儿》看成是一部现代教育学的奠基之作。单就主题而论,这种看法当然是不无道理,因为《爱弥儿》的副标题就是“论教育”(On Education)。不过若从形式上看,《爱弥儿》似乎不是一篇严格的教育学理论著作,而是更像一部颇具欧洲十八世纪文学风格的成长教育小说——在这部小说中,卢梭通篇不过是讲述一个名叫爱弥儿(Emile)的男孩在其导师让—雅克(Jean-Jacques)的教导下长大成人的故事。
倘若《爱弥儿》只是一部单纯的教育成长小说,那么它似乎不大可能招致如此激烈的反应。毕竟在十八世纪中期的法国,教会和保守势力的影响和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问题在于,卢梭在《爱弥儿》的第四卷中间部分,突然插进了一段跟全书主题似乎不太相干的长篇大论,并且给它配上一个独立的标题,名曰“萨瓦神父的信仰告白”(Profession of Faith of the Savoyard Vicar,以下简称“告白”)。正是在这篇相对独立的文字中,卢梭
借一位虚构的萨瓦地方神父(the Savoyard Vicar)之口,猛烈地抨击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一切启示宗教,其言辞之激烈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现代无神论者和启蒙哲学家。毫无疑问,这也正是卢梭遭到迫害和放逐的主要原因。
然而,卢梭本人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一位无神论者。尽管他时常被后人、甚至被他的同时代人划入现代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的阵营,但终其一生,他都是启蒙运动和现代启蒙哲学的激烈批判者和反对者。他之所以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启蒙哲学家决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无法认同他们的无神论立场。〔2〕况且,即使是在这同一篇“告白”中,卢梭一方面固然激烈地批判了启示宗教,但另一方面却也毫不含糊地表达了他对无神论的拒斥,并且坚定地捍卫宗教以及对上帝的信仰。
那么,
卢梭在“告白”中为什么在激烈地批判和否定启示宗教的同时,却又坚定地捍卫宗教以及关于上帝的信仰?这段看起来相当突兀并且在主题上相对独立的文字,跟《爱弥儿》一书的主旨以及卢梭道德哲学的整体构思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两个问题,即是本文的
关注点所在。
接下来,本文将首先澄清“告白”与《爱弥儿》的整体语境之间的复杂关系,然后集中探讨其中有关“自然宗教”(natural religion)的具体内容以及卢梭关于宗教与道德问题的基本看法,最后试图以此为基础对卢梭道德哲学的整体构思给出一个简要的评价。
“告白”是《爱弥儿》中的一个章节,尽管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章节。因此,在对它进行具体的文本分析之前,我们似乎有必要简要地分析一下《爱弥儿》一书的基本问题和整体语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告白”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