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Borneo
,多么遥远的地方呀。归来的青年终于回到他那不自在的微笑里,他说:
“太平了。”
“太平了。”他们和着说。可不是的吗?即使说征人都已死去,或许说不定也会像吴锦翔一样突然归来的罢。然而战争终于过去了。夜包围着雨霁的山林。月亮照在树叶上、树枝上,闪耀着。而山村又一度闪烁着热带的南方的传奇了。他们时兴地以带有重浊土音的日语说着
Borneo
,而且首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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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根福嫂变得健硕而且开心了。她不但意外地从战火里拾回她的儿子,而且更其重要的是:第一,锦翔依旧像出
征前那样顺从和沉静;第二,由于他自小以苦读闻于山村,
现在竟被乡人举到山村小学里任教去了。这是体面的事。一向善于搬弄的根福嫂,便到处技巧地在众人前提起她战争归来的儿子。一等大家少不得要称赞他的顺从、他的教师的职位的时候,她便又爱着而且贬抑地自谦起来。
“是啦,”她总是这样地说,“是啦。不过他依旧是不更事的。像那样的身体,像他那样的人,怎样也不是能够下田的料唷……”
在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的母性的心是饱满的了。她是个力强的母亲,健康而快活的。她评论着二十六岁的儿子好像他仍旧是个虚弱的孩子一样。而大约也正是这种母亲的欲望,使她执拗地继续租种着一块方寸的小园地,天一亮便去赶镇上的集。她要养活儿子,她满心这样想着,摇晃着肩上的担子。太阳从山坡后面的断岭升了起来。清晨的雾悒结在坡上、田里和长而懒散的村道上。
《无言的山丘》
在四月的时候,吴锦翔接下了这个总共不到二十个学生的山村小学。五年的战火,几乎使他因着人的大愚和人的无助的悲惨,而觉得人无非只是好斗争的、而且必然要斗争的生物罢了。知识或者理想在那个定命的战争、爆破、死尸和强暴中成了什么呢?然而当战争像梦一般过去了的时候,当他又不可思议地活着回到这个和平而朴拙的山村以后,因着接办这样一个小小的学校,吴锦翔的小知识分子的热情便
又自余烬中复燃了起来。
忽然所有他在战争以前的情热都苏醒了过来。而且经过了五年的战争,这些少年的信仰,甚至都载着仿佛更具深沉的面貌,悠悠地转醒了。由于读书,少年的他曾秘密地参加过抗日的活动;由于读书,由于他的出身贫苦的佃农,对于这些劳力者,他有着深的感情和亲切的同情。而且也由于他的读书和活动,锐眼的日本官宪便特意把他征召到火线的婆罗洲去。
“而我终于回来了。”他自语着,笑了起来,扳着指头咯吱咯吱地响着。爆破、死亡的声音和臭味,热带地的鬼魂一般地婆娑着的森林,以及火焰一般的太阳,又机械地映进入他的漫想里。然而在这个新的乐观和入世的热情之前,这些灼人的悲惨,无非只是简单的记忆罢了。而何况在他里面,有一种他平生初次的对于祖国的情热。“这是个发展的机会呀。
”他自语地说着,从小学的大而明亮的窗口望着对面的山坡:那些梯子一般的水田,那些一任坡上的太阳烘烤着褐黑色的背脊的农民们,那些窗下山脚的破败但仍不失其生命的农家。四月的风,糅合着初夏的热,忽忽地从窗子吹进来,又从背后的窗子吹了出去。一切都会好转的,他无声地说,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同胞。至少官宪的压迫将永远不可能的了。改革是有希望的,一切都将好转。
开学的时候,看着十七个黝黑的学童,吴锦翔感觉到自己的无可说明的感动。他爱他们,因为他们是稚拙的;爱他
们,因为他们褴褛而且有些肮脏。或许,这样的感情应不单
只是爱而已,他觉得甚至自己在尊敬着这些小小的农民的儿女们。他对他们笑着,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把自己的热情表达给他们。务要使这一代建立一种关乎自己、关乎社会的意识,他曾热烈地这样想过:务要使他们对自己负起改造的责任。然而此刻,在这一群瞪着死板的眼睛的无生气的学童之前,他感到无法用他们的语言说明他的善意和诚恳了。他用手势,几度用舌头润着嘴唇,去找寻适当的比喻和词句。他甚至走下讲台,温和地同他们谈话,他的眼睛燃烧着,然而学童们依旧是局促而且无生气的。
五月的下旬,
“国定”的教科书运到了。教师吴锦翔一直是热心的。设若战争所换取的就仅是这个改革的自由和机会,他自说着,或许对人类也不失是一种进步的罢。五月的风吹着,他已习惯于这山岗上的风声和竹筱拽动的音响了。只看见山坡的棱线上的丛树,在风里摇曳于五月的阳光之中。这世界终于有一天会变好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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