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南方进入德里城,你看到的是绵延45平方英里的废墟和古迹。距离这座现代城市不过12英里之遥,你会看到规模宏伟、四周环绕着城墙的图格拉卡巴古城(Tughlakabad)遗留下的废墟—这座城市被遗弃,因为附近缺乏水源。阿格拉市附近的法特浦夕克里城(Fatehpursikri)依旧保存完整,但也因为缺乏水源被遗弃。(“你为什么想去法特浦夕克里城呢?”旅行社职员站在德里旅馆门厅质问我,“那儿啥都没有。”)在泰姬陵,我听到一位向导对一群澳洲游客说:“她逝世的时候,他说:‘我不想再住在这儿了。”于是他跑去德里,在那儿建造一座很大的城市。”对生活在废墟中、周遭环绕着古迹的印度人来说,这几句话就足以解释历史的一切创造和衰败。下面是我们从《穆莱氏旅游手册》mlurray’shandbook)“巴基斯坦章”第一条旅游路线前十页摘录下来的片段:
达塔(Tata)现在是一座小镇,但在1739年它是一个拥有六万人口的大城……达塔的主要景点是大清真寺,长600英尺,宽90英尺,拥有一百个圆顶。1647年,贾汉王(ShahJahan)开始兴建这座伊斯兰教堂,若干年后,奥兰格杰布(Aurangzeb)才将它完成,如今大部分已经倾颓了......
游览亚罗雷(Afore)——古域亚洛尔(Alor)遗址(亚洛尔、乌治和海德拉巴,据说是亚历山大兴建的许多城市中的三座)......一系列废墟绵延东北。雷蒂(Reti)东站......南方四英里处,矗立着宏伟的维吉诺特城(Vijnot)遗迹。被伊斯兰教徒征服之前,它是这个地区最重要的城市之如今只遗留下一堆堆瓦砾。
穆尔丹(Multan)……非常古老,据说是亚历山大时期的史料提到过的马里人(Mali)的首都……原来的寺庙矗立在城堡中央,后来被奥兰格杰布摧毁,在寺庙遗址上建立的伊斯兰教堂,毁于1848年的一场炮火,片瓦无存。当时穆尔丹城被敌军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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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兰教清真寺建立在印度教神庙遗址上:层层叠叠的废墟。这是在印度北方,在南方;我们看到的是一座伟大的古城维加雅纳加(Vijayanagar)。16世纪初期,它可是一座方圆24英里的大城市,后来被敌军劫掠一空,变成一座死城。四百年了。今天我们造访维加雅纳加,远远看到的只是一些遗迹,零零落落散布在废墟中,和周遭那一堆堆褐色的、充满超现实气氛的岩层融合在一起,难以辨认。附近的村庄残破不堪,尘土四处飞扬;村民的体格都非常孱弱、瘦小。进入古城,眼睛一亮,我们看到一幅无比壮丽的景观:从康普里村(Ampli)通往古城的道路,笔直地穿过几栋古老的建筑物,来到城中那条长长的、十分宽阔的大街;大街一端有一道石阶,另一端齑立着一座精工雕琢、金碧辉煌的印度教寺庙。石造建筑物的底层,在四方形的石柱支撑下,依旧屹立;门上雕刻的图形中,我们看到一群翘起双腿的舞娘。走进门内,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群骨瘦如柴、有如蜥蜴一般生活在石头堆中的男人,女人和儿童。他们是这栋伟大建筑物的继承人。
一个小孩蹲在泥泞的街道上;一只浑身毛发脱光、露发粉红皮肤的狗儿守在一旁,伺机而动。小孩挺着大肚腩站起身来,狗儿立刻扑上前去,饱餐一顿。寺庙门外有两尊札格纳特木雕像。这两座神像浑身雕刻着各种色情图案:一对对男女缱绻在一起,正在性交或口交——冷冰冰,面无表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观赏印度色情雕刻术,总算实现了多年的心愿,然而,最初的兴奋消失后,随之面来是却是无比的沮丧。性是痛苦,创造是毁灭:阳物之神湿婆同时表演生命之舞和死亡之舞——多么诡异的一位神柢,但又多么的印度!废墟中有人居住。城中大街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中,矗立着一座用石灰水粉刷的簇新寺庙:门口树立着一幅幅三角旗,随风飘扬。大街尽头的古庙依旧香火鼎盛,墙上依旧装饰着白色和红褐色相间的直条纹。一块高达6英尺的告示牌,树立在门口,上面罗列着各种服务的费用。另一块大小相同的牌子,记载维加雅纳加城的历史:很早以前,有一回,君王祈祷后,天上降下“金雨”。印度人把这则传说看成真实的历史。
骤然间,一阵大雨(可不是金雨哦)横扫过敦格巴特拉河(Tungabhadra),降落在维加雅纳加城中。我们爬上大街后面的座石坡,钻进一个石窟中避雨。仔细一瞧,原来这是一座用粗石砌成、犹未竣工的山门。一个身材非常消瘦的男子一路尾随我们到这儿。他身上包裹着一条薄薄的白色棉布被单,被单上斑斑点点,沾着雨珠儿。他掀开被单,让我们瞧瞧他那骨瘦如柴的胸膛,然后比了个手势,表示他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我们没睬他。他不再看我们,自顾自咳嗽起来—那是病人的咳嗽。铛鎯声,他的手杖忽然挥落在地板上。石头铺成的地板流淌着雨水。他撑起身子,爬上一座石台,任由他的手杖浸泡在雨水中。他蜷缩着身子躲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从阴暗的山门眺望出去,只见漫天雨丝灰檬檬,笼罩着这座四处矗立着石塔的城市。亮晶晶、闪烁着雨珠的灰色山坡上,到处散布着当年开探石矿遗留下的痕迹。雨停了。那个人爬下石台,捡起湿漉漉的手杖,把被单缠绕在身上,准备离开。我心中的恐惧和厌恶转化了愤怒和轻蔑。这种感觉就像伤口一样纠缠着我,让我感到十分苦恼。我走到他面前,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在印度这个国家,你很容易就能够尝到权力的滋味。他收下小费,带领我们走出石窟,引导我们爬上湿答答的石坡,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这儿是一座石山,这儿是山上的建筑物;这儿是五百年前遗留下的凿痕。这是一项未完成的、突然被遗弃的建筑工程,就像伊洛拉的石窟——据说,有一天工人们突然放下工具逃跑了,留下未完成的建筑物,供后人凭吊。
在印度,所有的创造活动都带着一种迫切感:它随时都会中断、随时都会被摧毁。建设是人类的本能,就像穷人饿着肚子也要做爱。为盖房子而盖房子,为创造而创造;每一项创造都是独立的存在——它本身就是一个开始和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