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还没黑尽,夏木斯回来了。他比往常回来得早了一些。
巴亚什和好了面,正在灶台前生火。村里已经有好几家用煤气灶了,轻轻一拧,咔嗒,一簇蓝幽幽的火苗倏地蹿起来,又方便又整洁。她喜欢煤气灶。
夏木斯兴冲冲地从自行车后座上提下编织袋,放在灶台前。老板给下的羊杂碎。他说。我还拿了好几个羊色脾①……还有这个——他咂了一下嘴,从裤兜拽出两瓶啤酒,一手一个举着,凑到巴亚什面前一晃。
①色脾:脾脏。
他嘿嘿笑着蹲下身,用洗手壶倒水洗手。
巴亚什俯身趴在灶口吹火,没理他。她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满足,心里挣扎了一下。她哼一声,使劲吹口气。火苗呼地蹿出来,燎到了额头的头发。一股焦毛味钻进鼻孔,让她忍不住想打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扯起衣袖抹了抹脸,用火钳搛起几小块煤塞进灶膛。
你不高兴吗?夏木斯凑近她。咋了你?谁惹你了?你给我说谁惹你了,我收拾他去。
没有,我好得很。她往后退了一步,微仰起头,斜睨着眼望他。他差不多比她高出一个头,牛高马大的像堵墙,挡在她面前。她咧了咧嘴,想笑一下,没笑出来,只吐出口粗气。天光黯淡,星星出来了,一弯月牙挂在西边的天上。她推他一把,跟在他身后进屋。
乔格尔,哎——乔格尔,你喜欢的烤色脾今天来了。还没进门,夏木斯就大呼小叫地喊乔格尔。
白炽灯发出细微的电流声。乔格尔正趴在炕沿上写作业,看阿妈跟在阿达身后,迅捷地扭头冲夏木斯眨了眨眼,就俯身在作业本上,又忍不住微侧着头,觑着阿妈的脸。乔格尔快十岁了,在定居点小学上三年级。
夏木斯冲她努努嘴,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骗腿跨上炕,侧身躺下。
姬别克坐在餐单旁,正抱着一块馕,啃得满脸都是馕屑。看到夏木斯斜躺下身子,扔下馕,爬过来扑进他怀里。他顺势仰躺在炕上,把姬别克抛起又接住。姬别克笑得叽叽咯咯。
她给夏木斯沏了一碗奶茶,放在餐单上。我做饭去,她说。
她把羊头、羊蹄、羊杂碎分拣开,把杂碎放在大铁盆里,倒上水,然后,把羊头、羊蹄放在火上烧。火苗包裹着羊头,羊毛卷曲起来,结成一层焦炭样的黑灰。身后的屋子里一片笑闹声。她从灶口拿出羊头,把两根钢筋棍塞进火里,转身去清洗大铁盆里的羊杂碎。现在的生活好不好,她说不上来,只是不经意间会心生抵抗。一开始,抵抗只是一闪念。她喜欢定居生活,可定居背后隐伏的困境又让她焦虑。这不是她原本的样子,早前那个果决敢为的她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自从去年乔格尔又一次生病住院,焦虑一直伴随着她。她看不到前面的路,虽然,以往她也看不到,但那不一样。那些沉在她记忆深处的绿茵茵的草原,那些红的紫的黄的花,混着青草花香的山野气息,即便是冬天,白茫茫空旷辽远的戈壁,凛冽刺骨的寒风,一样能让她心无挂碍,心底坦然。那是她祖先经历了千年未变的生活留在她血脉里的记忆。现在似乎都变了,她现在遭遇的很多事情都在祖先传承给她的生活经验之外。
夏木斯搬出烤肉槽子,用火钳搛出几块烧熟的煤火,放进烤肉槽里,割了一块羊肝,把羊心和羊色脾拿进屋里。她用刀刮干净羊头羊蹄上的焦灰,从灶膛里抽出烧得通红的钢筋棍,在羊头上慢慢地来回滑动,吱啦啦,吱啦啦,漫起一缕缕油腻腻的青烟。灶膛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红通通的。她紧咬着牙,嘴唇微微翘起,和谁较劲一般。她把洗好的头、蹄、杂碎放进锅里,又往灶膛里添进几块煤。
夏木斯左臂抱着姬别克,右手举着一大把穿好了羊肝、羊心的铁扦子走过来。
跟在他身后的乔格尔,几步蹿过来搂住她的脖子。阿妈,我做完作业了。
她挓挲着两手,侧着脸蹭了蹭儿子的脸。嗯,你真是个乖儿子,去和阿达烤肉去吧。
夏木斯站在烤肉槽子前,弓腰翻动烤肉扦子。
姬别克偎在他腿边,嗍着手指。嘴角边垂吊的口涎在闪闪烁烁的火光里,亮晶晶的像一丝蛛线。乔格尔两手撑着膝盖,俯身在烤肉槽子前,眼巴巴盯着青烟缭绕的烤肉,嘴嚅动着,不时咽下口水。阿达你看,这个都快烤焦了都,阿达你看嘛,都冒烟了……他抹一把嘴,扫一眼夏木斯。眼神倏地一闪,又落回到烤色脾上。胀鼓鼓的色脾塞满了羊油和皮芽子,渗出的油脂滴落在煤火上,吱啦啦……烟火升腾,火星飞溅。
哎哎哎,你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乔格尔,你一直这样盯着烤肉看的话,烤肉不用烤就熟了。夏木斯噗噗噗吹着腾起的烟火,呵呵笑着。你眼睛里的火把肉都烤熟了……
巴亚什瞥了乔格尔一眼,倏地一恍。乔格尔长得越来越像他了。椭圆脸,翘鼻子,大眼睛。眼窝稍稍内陷,眉骨凸出来。右眼内角微挑呈小三角,瞳仁幽深似潭。她呻吟似的叹口气,愣怔地瞪着乔格尔。她忽然想不起他的样子了,那影子就在眼前晃,呼之欲出,却怎么也看不清晰。她使劲眨了眨眼睛,越使劲反而越模糊。乔格尔的眉眼神态、说话的声音,甚至连走路的样子都越来越像他,尤其是眼神,还有鬼灵精怪这一点也像极了他。说不上啥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个怪念头。